“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隻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複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簾。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隻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栗。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栗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麼?”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舍——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隻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裡。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複?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裡,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裡,剛剛拚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
“手酸了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彆動……再動我拿針紮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隻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麼?真嵐?”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裡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
而真嵐隻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彆彆。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回身側,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隻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隻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儘,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裡,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裡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發,眼裡滿含著笑意——她的長發在他手裡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發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仿佛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隻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裡,定定凝視著長發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
在無色城裡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裡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隻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
“溟火,你聽見了麼?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臥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製、將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將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複蘇——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製、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
“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儘,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隻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裡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隻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裡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發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紮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麼?在我的身體裡……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儘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麼?”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歎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麼?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隻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