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煥霍然握緊了左手,冷冷地抬起頭。他看著蒼白而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裡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殺戮表情,忽地一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請我來必然不會隻是為了裂土封王——音格尓少主,你是要置我於死地吧?”
“不錯!”音格尓看著站在光芒中心的滄流少帥,揚眉道:“誅魔亦是我所願。”
“誅魔?”雲煥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自己是神麼?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不隻是我,”音格尓聲音平靜,雖然麵臨著如此可怖的強敵依舊不曾慌亂分毫,“破軍,在這個雲荒上,想誅滅你的人實在太多了,當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時候,便可以逆轉天地!”
“螳臂擋車的螻蟻!”雲煥冷笑道,帶著不屑的表情,“你們知道什麼?你們連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麼是魔?殺戮最多的那一雙手就必定是魔之手麼?”
“這個自然。”音格尓淡淡道,“讓天下動蕩、生靈塗炭者便是魔物!”
“是麼?”雲煥忽地收起了笑聲,眼神冷肅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少年,“殺人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世道和人心。人心易朽,世道糜爛,三百年必有大亂。與其看著這世界腐爛,為何不摧毀六道,將一切化為?粉,然後再重建萬物,還大家一個潔淨如初的世界?”
雲煥的語調波瀾不驚,然而眸子裡的金色卻璀璨無比。這一瞬,音格尓忽覺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麵前說話的,究竟是雲煥本人,還是隱藏在他身體裡的魔。
“正是因為我對雲荒尚有眷戀,所以才毀滅了這個不潔的世界——因為毀滅之後才是重生。”雲煥站在燭光之中,冷然道,“音格尓少主,你可知道什麼是‘大道無情’?”
“你……”音格尓被這樣出乎意料的一席話所震驚,一時間無言反駁。
“謬論。”許久,他才低聲道,然而聲音明顯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決然和肯定。
“嗬嗬……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願承認。那也無所謂——如果不是你在師父麵前指斥我,我本來也沒必要和你多說這些。”雲煥微笑道,眼神卻是冷定而不容置疑的,“但是,當我清掃完這個雲荒的所有罪孽與黑暗之後,定將它光彩重生。”
音格尓看著眼前的這位軍人,不可思議地喃喃道:“這是你?取這個天下的最終原因麼?”
“當然!不過在這之前,所有阻礙我的人都得死!”雲煥陡然厲聲道。
“不!”短暫的失神後,音格尓重新恢複了鎮靜,“一派胡言!什麼大道無情?什麼有破有立?我隻知道一句話:殺人償命,善惡有報!”短刀錚然出鞘。
銅宮外的盜寶者看到少主的示警,立刻一擁而入!
“好個殺人償命!”雲煥大笑起來,看著麵前無數的敵人,緩緩抬起了左手,“我倒是要看看,等我殺完了這裏的沙蠻子後,還有誰找我償命?”
“少主小心!”莫離看到對方重新抬起了左手,連忙上前護住了音格尓。
“不必擔心,”音格尓卻鎮定地攔下了下屬,“封魔之咒已經生效了!”
幾乎在同一瞬間,雲煥發出了一聲痛呼,捂住了自己的左腕!
掌心凝聚的黑暗之劍未能凝聚成形,便因為劇痛而消散了,破軍第一次覺得身體裡麵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仿佛體內有一把利刃將他的左手這個切了下來!
“這,這是……”雲煥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捧著手腕,隻見左手正在變色——那些血紅色的光是從他的身體裡浮凸出來的,耀眼生輝,布滿了他的整個左手,仿佛一個詭異的封印死死地封住了他左手的力量!
那個美麗少女的聲音卻分外可怖,仿佛被烈火焚燒過一樣,沙啞得不似人聲——已經沒有人可以分辨出,這就是當年以歌喉名揚大漠的曼尓戈部的摩珂公主!
“魔鬼!你逼我吞下炭火,毀掉我的歌喉;用鐵釺敲斷央桑的腳踝,毀掉她的舞步!”摩珂撩起麵紗,步步緊逼,眼裡露出瘋狂的仇恨光芒,“你在我們的父親麵前拷打我們,屠殺我們的族人——這些,你都忘了麼?”
雲煥終於想起了麵前這個蒼白的少女,神色反而平靜下來,冷冷道:“是你們,你妹妹央桑呢?”
“央桑死了,”摩珂厲聲道,“為了報仇,死了!但願她的靈魂能看到你痛苦死去的那一刻!”
然而,音格尓仿佛擔心她會說出什麼,開口截斷了她:“破軍,你知道她是誰了吧?被你屠戮的曼尓戈部的幸存者流亡到了這裏,今日甘冒大險,親自向你敬酒。”
“不可能,”雲煥搖頭低聲道,“那酒沒有問題。”
“當然沒有問題,我怎麼會把一碗有毒或者施了符咒的酒直接端給你呢?少帥雖然暴戾,但也是個精明的人。”音格尓笑了笑,看著被封印住了力量的破軍,“那酒本身確實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在……”他頓了一下,看向了雲煥的左手。
“湘?”破軍一震,脫口低呼。
“不錯。”音格尓點點頭,眼神平靜,“酒裡麵隻是藥引,真正的符咒下在湘的頭顱裡——我們料到你看到她的頭顱後,一定會忍不住拿起來查看。在你拿起湘的頭顱的一刹那,左手上便結下一個秘密的封印!”
雲煥低下了頭,攤開左手,看著密密麻麻的符咒浮現在掌心上。
“湘舍棄了生命,也就是為了這一刻——隻有封印了你的力量之源,才能將你殺死。”音格尓緩緩開口,“當然,這還不是全部——除非你首先發動攻擊,使用魔的力量,否則這個封印還不會被真正地啟動。”
“所以你不惜以三十六位法師作為引子?”終於,雲煥冷笑起來,“少主,你也是個狠毒的人啊……”
音格尓抿緊著嘴唇,蒼白俊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真是很周密的計謀,”雲煥捧著手腕歎道,“甚至一開始就為了避免族裡的傷亡,你就已經派人從秘道裡送走了親眷和婦孺。”
音格尓渾身一震,霍然抬起頭,臉色蒼白。
“但你忘了,無論做得多隱蔽,都很難逃過空中俯瞰全境的伽樓羅的眼睛。”雲煥看到對方驚訝的表情,眼裡隱約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你癡呆的母親和年輕的妻子該怎麼辦呢?少主,你猜猜看?”
“破軍!”聽對方提及自己的母親和閃閃,音格尓終於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你威脅我麼?”
“威脅?”雲煥冷冷笑道,“你不是也拿走了我最珍視的東西,逼迫我來到了這裏麼?”他轉身看著身側那一座靜靜沉睡的石像,眼神複雜地變幻著,忽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但我比你幸運,少主——師父已經回到了我身邊,而你珍視的人,卻將永不回來。”
“住口!”音格尓隻覺得身上一冷,漸漸心浮氣躁起來。
“我在離開征天軍團的時候已經下令,讓他們密切監視整個帕孟高原的動靜,如有試圖離開銅宮的人一概不要放過,”雲煥的眼神越發冷酷,聲音裡隱隱帶著嘲笑的意味,“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從銅宮反回,那麼,整個帕孟高原都會被摧毀——連同你最愛的人。”
莫離的臉色也是一變,回頭看向少主。
——不放破軍,毀滅的是全族;但如果放走破軍的話,毀掉的可能就是整個雲荒!這樣兩難的決定,音格尓少主又將如何選擇?
“不能放他走!”摩珂看到音格尓沉默下去,嘶啞地出聲,“絕不可以放這個魔鬼走,少主!我們,我們已經封印住他的力量了……一定要趁機徹底地毀滅他!否則,否則……”
“不要得意的太早,女人。”雲煥冷冷道,忽然抬起尚能活動的右手,從背後拔出了一支銀質的燭台,當作長劍握在了手裡,“你們以為真能困住我?”
“小心。”音格尓將摩珂拉到了背後——是的,破軍同時也是空桑劍聖的傳人,就算被封印了魔的力量,依舊具有無敵於雲荒的劍術,不可小覷!
雲煥忽地抬起頭,隻聽頭頂傳來一聲奇異的嘯聲。他笑道:“聽到了麼?伽樓羅說,已經找到了你們轉移出去的婦孺。”
此話一出,所有的盜寶者的臉色都不由得一變。
——如果征天軍團返回,哪怕是伽樓羅金翅鳥不動手,隻要半個時辰從高空傾瀉下來的血和火就能將烏蘭沙海覆蓋!
留下的盜寶者都是刀頭舔血、悍不畏死的漢子,本來已經作好了和少主同生共死、斷頭瀝血的打算。但他們同樣有著妻兒父母,在得知親人陷入危險後內心不由得動搖起來。
“音格尓少主,我想你該清醒地做一個抉擇了,”雲煥右手執劍,神色冷酷地看著盜寶者之王,“你可以選擇和我血戰到底,為此賠上所有族人和親人的性命,也可以在此刻終止你愚蠢的計劃讓我和師父離開。”音格尓沉吟不答,所有盜寶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隻要你此刻放下刀,我依舊會封你為王,賜予盜寶者自由。”雲煥的聲音冷靜而沉著,左手痛得顫抖,握著燭台的右手卻不動分毫,肩背筆直地站在燭陣中心,守護著那座石像。
音格尓終於抬起了頭,開口道:“好。”
“不!”摩珂大呼起來,聲音淒厲,“不能!不能放了他,他是魔鬼!”然而音格尓聲色不動,隻是微微擺手,莫離便上去拉住了摩珂,不顧少女激烈地掙紮將她從銅宮裡拖了出去,隻留下一路的慘厲呼聲。
“我很清楚,盜寶者的力量不足以和征天軍團對抗,我亦不願自己的族人白白送死。”音格尓靜靜地看著雲煥,“但是我不能相信一個嗜血成性的人——你需在你師父麵前發誓,遵守你此刻許下的諾言。”
雲煥的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他還是在輪椅前跪了下來,低聲道:“弟子雲煥在師父麵前發誓——隻要盜寶者讓我們安然離開,便赦免他們此刻所有的罪,依舊封音格尓為大漠之王,賜予盜寶者全族自由。”
頓了頓,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如有所違,令我死後無顏見您。”
石像依舊麵容平靜,宛如睡去一般。
音格尓點了點頭,明白這最後一句話的分量。他看了莫離一眼,輕輕擺手。頓時,所有簇擁在銅宮外的盜寶者紛紛收了刀劍,讓出一條路來。
雲煥站起身來,恭敬地對著石像行了一禮,轉到背後,推動了輪椅。
外麵的天色透出一種深邃的藍,似乎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了。那一場寡眾懸殊的戰鬥已經結束——他帶來的那一行戰士在盜寶者的圍攻下全數戰死,倒在了銅宮前。
雲煥在走過他們的屍體時微微頓了一下,抬起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對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戰士行禮致意。然後彎下腰,將石像連著輪椅一起抱起,踏過了堆疊的屍體。
他在銅宮前的廣場上停下腳步抬手指向夜空,發出了一聲呼嘯。
遠遠地,立刻傳來了一聲鳴動,伽樓羅的尖嘯聲如同滾滾春雷一般逼近。
“不!不能放了他!不能就這樣放走他!”摩珂嘶啞的聲音還在夜空裡回蕩,淒厲可怖,“不能讓這個魔鬼走,少主!他會毀掉一切的!他是魔鬼!”
盜寶者紛紛為之動容然而音格尓抬頭看著天空,蒼白的臉上神色莫測。
風很大,沙子一粒一粒被吹拂到了她的盔甲上,錚然作響。雲煥低下頭,凝視著那座石像,眼神重新變得溫和而順從。他微微俯身,抬手去擦拭石像衣襟上方才濺到的幾滴血痕。石像依舊沉默著,然而不知是否因為跳躍著的篝火的映照,那雙閉合的眼睛忽然微微動了一動。
“是時候了。”莫離突然聽到少主嘴裡吐出了這樣四個字。
什麼是時候了?莫離回頭,卻看到少主眼裡一掠而過的雪亮光芒,心下猛然一跳!這種目光……這種可怕的目光隻在多年前他為了母親重返銅宮、推翻兄長一舉奪回族裡的霸權時才有過!
那是孤注一擲、義無反顧的決絕殺意!
“少主!”莫離脫口驚呼,然而話音未落,音格尓已經不在原地。
盜寶者之王恍如一道閃電掠向了破軍,手裡拿著一把新的短刀。蒼白的少年刹那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方才的隱忍退讓一掃而光,眉間燃燒著濃烈的殺意。
盜寶者們目瞪口呆,連摩珂都捂住了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急轉直下的一幕。少主……少主居然動手了!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屈服、已經為了保全親人作出了苟活的決定後,他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動手了!
那一瞬快如疾風閃電,其它的盜寶者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音格尓已經掠到了破軍身側。
在刀尖堪堪刺入肌膚的刹那,雲煥霍然轉身。“叮”的一聲裂響,他手上的燭台斷為兩截!
“找死。”雲煥眼神一變,璀璨的金光再度籠罩了眼眸。
他在獵獵沙風中看著盜寶者的少主,仿佛看著一個不自量力的螻蟻,“本來我還真的不願違背誓言殺你,但既然如此……還是讓我成全你吧!”
他轉過手腕,斷裂的燭台猶如一把尖利的銀色短劍——或許因為壓抑了許久的憤怒,雲煥的出手極其簡潔,隻是一抬手,就使出了“天問劍法”中最後的“九問”!
“少主小心!”莫離失聲叫道。
淩厲的劍氣逼人而來,幾乎要割裂音格尓蒼白的麵容。盜寶者之王用儘全力對抗——許多年前,機緣巧合,他曾經看過空桑劍聖遺留下的一卷劍法書,所以在今日乍然對敵之時,不曾一開始就被這樣駭人的劍法壓住氣勢。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一道銀光從懸浮在頭頂上的伽樓羅的機艙裡射出,釘在了廣場的石板上。銀色的長索垂落下來,末端落在雲煥的身側。
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把金色的利劍。
“主人,”瀟的聲音從艙室內傳出,“鏡湖上空有空桑軍隊出現,軍團在與他們戰鬥,大家都在等您的返回!”
然而此刻躲過方才一擊的音格尓已經反擊襲來,雲煥反手拔起那把劍,與盜寶者之王開始了搏殺。
沙風烈烈,在伽樓羅巨大的陰影裡,兩條人影乍合又分。天問劍法如同暴風驟雨一樣揮灑而落,精妙淩厲。音格尓手裡的短刀被再度擊斷一截,然而奇跡般的,他居然接下了連續而來的九問!
沒有人看清雙方交手的具體情形,隻知道在一輪迅速的對攻之後兩個人的身形忽然又停住了,宛如兩道風般忽然凝定了。
黃沙還在呼嘯,雲煥站在伽樓羅的機翼下,冷冷地看著對手,眼裡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緩緩抬手捂住了右肋,有血從指縫裡滲出,染紅了沙漠。周圍的盜寶者們發出了一聲響雷般的歡呼,雖然誰都沒有看清楚究竟,但卻明白是少主占了上風。
“不愧是盜寶者之王。”雲煥低聲道,眼神亮如閃電。
音格尓微微苦笑,仿佛想說什麼,但剛一開口,一口血就從喉嚨裡急衝而出。他身子一晃,再也無法支持,跪倒在沙地上。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柔和的低喚,釘在地上的銀索在鳴動,召喚著破軍的歸去。
然而雲煥的眼神已經被殺戮所籠罩,他顧不上瀟的再三示意,甚至也顧不上身側師傅的遺體,他放下了滴血的左手,右手提起那把金色的利劍,大步走向不支倒地的音格爾,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對準他的後心霍然刺入!
“少主!”莫離發出了驚呼,不顧一切地奔來。然而,已經遲了——利劍刺入了音格爾的後背,血飛濺開去。雲煥緊抿著唇,眼神冷酷而殘忍。這一瞬,他的眼睛是純金色的,完全回到了當日屠戮帝都血洗門閥時的顏色!
“少主!”莫離隻覺得全身冰冷,怒極大呼。
但在這個瞬間,發出痛呼的居然不是音格爾。
在利劍將要刺穿音格爾心臟的一刹那,雲煥忽然向前一個踉蹌,感覺整個身體被什麼東西刺穿了——強烈的痛苦讓他低下了頭,看到了從心臟正中冒出的一道白色光芒。
這道光芒是他極其熟悉的,凝聚了劍氣,可以刺穿世間一切虛無和真實的東西。
——劍聖之劍!那從背後刺來的一劍,居然是劍聖之劍!
這一瞬,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破軍全身顫抖,垂頭定定看著胸口正中的那把光劍,無法言語。
仿佛是幻覺,大漠上所有的人都看到這樣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在篝火明滅之中,在音格爾力竭幾乎被殺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色劍芒忽然騰空而起,刺穿了破軍的心臟!
——而發出這一劍的居然是輪椅上的那座石像。
“主人!主人!小心!”伽樓羅陡然射落下如雨的金光,將那些試圖圍上來的牧民化為?粉,“快回來!快回來!”
雲煥沒有動,站在那裡,任憑血從衣襟上流下來,染紅了半邊身子。音格爾也沒有動,他抬頭看著雲煥,眼裡露出某種冷酷的神色。
“看啊,”他緩緩開口,一字一字道,“連你的師父,都要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