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湮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冰藍色的眼睛緩緩合上,忽然再也忍受不住,將他的頭顱緊緊抱在懷裡,淚水滑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了地窖裡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了古墓前那個陰鬱的學劍少年;想起那個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年輕軍人,又曾經怎樣熱切而顫抖地吻過她的手背……——
他的一生都與她緊密相連,她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門處。
他所要的救贖其實很簡單——希望有一個愛他,能給予他足夠溫暖和安全,平息他內心的黑暗和殺戮,讓他不再孤獨前行於黑夜中。然則,她卻前未給予他最渴望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救贖。
多年來,她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看著那個孩子所受的種種折磨,卻不曾開口說一個字來讓他解脫,因為那是禁忌……那是禁忌!
所以她不能回應——
如果,當初她開口說上哪怕一個字,是否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人心是弱小的,但人心又是強大的,往往一念之間便可天翻地覆。
這一瞬,她看著自己親手在他胸前刺下的封印,心如刀絞,竟不能語。
戰爭還在繼續,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風、惡靈的嘶叫、萬丈之下橫流的滄海,一刹那仿佛都靜止了,時間仿佛從此凝固了。
金色的巨鳥在微微地顫抖,仿佛也在同一時間陷入了不能言語的悲痛之中。
慕湮長久而靜默地佇立在伽樓羅的機翼上,高空的風吹動了她的發絲,她的神誌正在迅速地消散——極北的歸墟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召喚著這個流離於六道之外的靈魂的歸去。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雲荒的大局雖未真正的平定,但她的時間已經耗儘了,勉強凝聚起來的靈體已經再無法維持更長時間了。她隻能走到這裡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來繼續。
“白瓔,過來……”她勉力開口,看著那個白衣女子,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微弱地吩咐,“凝聚後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
白瓔愕然地看著師父——她臉上的生氣正在迅速消散,重新變得冰冷、僵硬。
“用後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輕聲對著弟子囑咐,聲音已如遊絲一般,“我的力量不夠了……方才設下的五劍邊封之術,不足以長久地……長久地封住魔。”
“是!”白瓔明白過來,含淚在師父麵前跪下,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銀白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喚力量的咒語——在白族女王的祝誦聲裡,後土神戒逐漸煥發出柔白的光芒,央她的指間凝聚。
巨大的力量開媽凝聚,注入了這個小小的指環上,整個戒指忽然變得光彩奪目!
白瓔攤開手,將這枚銀白色的戒指輕輕戴上了同門那已經冰冷的手上——後土神戒和破軍的左手一接觸,陡然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華!
仿佛冰火交融一般,破軍的軀體突然起了一陣奇特的變化——一層冰藍色的光籠罩了他的全身,迅速蔓延開去,仿佛厚厚的冰層一般,將他整個人封住了!
“主人!”瀟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失聲驚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了,伽樓羅……他已經進入了永久的長眠。”慕湮的聲音飄忽如風,“他這一生,已經結束了……你,自由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慕湮的聲音已是微不可聞。輪回之門再度打開,生死枯榮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將勉強凝聚起來的魂魄向著四麵八方拉扯。在意識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兩位弟子,眼裡露出了悲憫而溫柔的光:“你們,要好好……”
一語未畢,一種極其潔白純淨的光華從她的身體裡四射而出,她的魂魄再度消解了,向著北方九嶷黃泉之路飛去,重新進入了下一個輪回。
空中有風從極北處吹來,回蕩在九天上空,帶走了那蓮花一樣的潔淨靈魂。
歸墟之浪的聲音響徹了天地。
“不,不!”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戰栗,仿佛有什麼東西由內而外的碎裂了,“不許帶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仿佛疾風呼嘯,一道銀色的光芒從金座上閃電般的襲來,轉瞬將雲煥帶走了——在下一個瞬間,破軍已經重新出現在與瀟背對的金座上。
“不許……不許帶走他。誰都不許帶走他!”瀟哽咽著,淚水從眼角不斷地滑落,“我不會再有新的主人,我會一直守著他,不讓任何人帶走他。”
“你們,你們這些人,都給我滾開!”
強烈的金光從伽樓羅裡釋放出來,仿佛要把周圍一切都化為齏粉。白瓔一驚之下,立刻拔出光劍斜揮,格擋住了伽樓羅發出的攻擊。身子朝外掠出。
她在風裡急速下墜,一直到龍神橫過身來,一擺尾將她接住。
“還好麼?”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回過頭,她看到了真嵐關切的臉龐——剛剛擊退了無靈敏鳥靈和征天軍團的空桑葚皇太子滿身是血,殺戮的氣息籠罩了雙眼,讓這個太陽一樣耀眼的男子恍如殺神一般。
九天裡如今空空蕩蕩的,半空裡的鳥靈都已經不見了,隻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狂舞著。
“破軍呢?”真嵐神色凝重。
“死了。”白瓔輕聲道,輕瞬又搖搖頭,“不,是被封印了——連著體內的魔一起。”
真嵐一怔,長長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師父封印了破軍。”白瓔抬頭看著頭頂漆黑的天際,眼裡似有淚水,“不……應該說,是她和破軍一起封印了破壞神。”
真嵐愣了一下,搖搖頭:“我被你說糊塗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白瓔舉起右手,“你看,我用後土神戒的力量將魔連著破軍的身軀一並封住了——神魔雙雙同歸寂滅,從此雲荒將再度進入和平的時代。”
真嵐看著她空空的無名指,眼神卻是不易覺察地一動。
“那些鳥靈呢?”白瓔轉頭問道。
“殺了。”真嵐手提辟天長劍,俯視著下界,皇天神戒在他的手上熠熠生輝,這一瞬,滿身鮮血、提劍站在龍背上的男子沒有了平日嬉笑表情,神情嚴肅。
她忽然覺得不敢和他對視,低聲問道:“那……滄流人呢?”
“鎮野軍團在洪水中傷亡慘重,因為一直得不到破軍的指令,所以季航擅自決定,將剩下的部隊撤回了伽藍帝都。”龍神發出長呤,歎息著回答,“畢竟,看到自己的父母親人被困孤城,軍心怎能不動搖啊……”
他們在高空之上看著下界,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
掃蕩一切的巨浪雖然已經開始退去,卻露出遍地的慘烈景象——雲荒大地上,海浪過處屋舍倒塌,良田毀壞,牲畜死亡,已經看不到活人的影子……那些猶自在滔滔洪水中搖晃的危房裡,已經可以看到屍首浮出。
就在兩人微微錯愕之間,伽樓羅瞬息移動,朝著西方儘頭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們決定是否要去追趕那一架無人操縱的機械時,龍神發出了一聲呼嘯,閃電般地擺尾衝向了腳下的大地,張開了巨口,隻是一吸,那些四處橫流的水便化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龍神在洪水之中展現了它作為海之神祗的力量,儘力挽回因為海皇的原因而造成的災難。
“也罷,”真嵐歎道,放下了劍,“在這個時候,還有比追窮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皇太子和太子妃隨著龍神急速地飛掠,並肩用法術築起一道道堤壩,阻止那些肆虐的水流,同時也揮劍砍開一道道深深的溝渠,讓那些積蓄在大陸上無法及時回到大海的水流回到鏡湖之中。
他們乘著飛龍縱橫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們也正在極力對抗著這一天災。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以及空寂之山上的駐軍都積極出動了,在洪水裡救助附近的百姓——這一刻,盜寶者、滄流軍人、牧民,這些原來勢同水火的人們在災難麵前互相幫助,配合默契。
“音格爾如此,也不算奇怪,”真嵐忍不住喃喃,“但是飛廉少將如此,實在令我吃驚,看來碧跟湘都沒有說錯——滄流人裡能出雲煥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君子。”
“看啊……那邊是炎汐他們!”白瓔指著下方的某處——洪流裡隱約可見鮫人矯健的身影,正在將一個個被大水席卷的災民拉上高處。
那笙戴著辟水珠,跟在炎汐後麵幫忙,也忙碌得像隻小蜜蜂似的。
“這丫頭,真是……”真嵐看著那笙忙碌的身影,笑道:“也難怪皇天會選中她。”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問白瓔:“對了,蘇摩呢?”
自從驅趕著七海撲向雲荒後,風流裡就再也沒看到過海皇的身影。這一場大戰能有如今的局麵,多虧了海皇的相助,否則勝負實在難料。
他果然是如約歸來了……那麼,日後又將如何收場呢?真嵐看向自己的妻子,眼裡認過一絲複雜的表情。
聽到真嵐的詢問,白瓔身子一晃,臉色“刷”地白了:“蘇摩他……”
“皇太子殿下,海皇歸天了!”龍神長嘯一聲,“海皇恪定了他的職責,犧牲了自己,為海國竭儘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如今已經回歸於天上了!”
龍神的聲音響徹天地,仿佛也在向整個天下宣布著這個消息——滾滾洪流裡的鮫人們宛如被晴天霹靂劈中了一般,停下手裡的動作,仰望著黑色的夜空裡盤旋的神祗,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什麼?”真嵐失聲驚呼,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蘇摩……死了?
那個陰鷙、桀驁的傀儡師、那個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經死了?
他那麼冷酷而驕傲,從來都激烈地拒絕著強加到自己身上的王者身份,從來都不肯承認和接受應該承擔的責任,甚至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拋開了族人孤身遠赴海外……這樣的一個人,卻居然犧牲了自己,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他死了。”白瓔輕聲道,看向自己的雙手,“就在這裡……化成了霧。”她的臉色蒼白百恍惚,隱約間竟然有某種末日到來的氣息。靠著連番血戰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潰散了,她隻覺得氣血攻心,再也無法壓抑內心劇烈傷痛,一口血從口裡直噴出來。
“白瓔,白瓔!”真嵐急忙護住她的心脈,她卻隻是緩緩伸出手,輕聲喃喃:“他死了……就在這裡,化成了霧,化成了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