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天,大家都穿著厚厚的棉衣,是十年前的老土樣式。
明豔女人頸間還圍著一條圍巾,灰色格子,和身上的紅色束腰羽絨服很不搭,更像是男人的款式。
兩個孩子站在中間牽著手,兩個大人站在兩邊,又分彆一人牽著一個孩子的手,一家四口緊緊地牽在一起,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裴致半跪在飄窗邊,手指下意識輕撫著照片,眼眶忽然有些泛熱。
旁邊,裴晰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睛。
看到麵前的裴致,她緩了幾秒,帶著點猶疑地輕聲開口:“...哥哥?”
裴致回過神來,狠狠閉了一下眼睛,逼退眼裡的熱意,輕聲問道:“把你吵醒了?”
“沒有,是我手被壓麻了。”
裴晰搖搖頭,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手腕。
裴致見狀,起身坐到她身邊,大手捏著她手腕幫她按摩,“想睡覺的話回屋裡睡,在這裡睡不舒服。”
裴晰微不可見的“嗯”了一聲,然後拿起旁邊的相冊,遞到裴致眼前,指著那張照片道:“對了哥哥,你看我發現了什麼?”
“什麼?”
裴致視線掃描一遍,沒發現什麼特彆的。
“你看這。”
裴晰指了指照片右下角的角落。
那裡有一個小男孩。
他和照片上的他們差不多大小,正蹲在柵欄邊上,手裡拿著一大把花花綠綠的卡通氣球。
男孩的臉被虛化,變成模糊不清的一團,身上的衣服並不合身,還十分破舊。
他似乎是很冷,蹲在地上,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你還記得他麼?”裴晰問,“我沒想到這張照片居然把他拍進來了。”
裴致抿了抿唇,有點猶豫道:“那個賣氣球的?”
他記得那天天很冷,裴晰和他去男孩那買氣球,那男孩和他們一般大,被凍得很可憐,手上一片紅腫,滿是凍瘡。
裴晰點頭,“對,就是他。”
她將照片舉得近了點。
時間隔了很久,她也早就忘記了這個有著一麵之緣的人長什麼樣子。
隻是對他那身破舊不合身的衣服,還有手上觸目驚心的凍瘡印象深刻。
她看著那張模糊的臉喃喃道:“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裴致靜默一瞬,抬手揉了揉裴晰的腦袋,輕聲說:“你就當他過得很好吧。”
當一件事不確定的時候,不妨往好的地方去想。
裴晰點頭,記憶的匣子像是忽然被打開,她側身看著裴致,眼睛變得亮晶晶的,“我還記得,那裡一進門有一個賣棉花糖的阿姨,賣的棉花糖又漂亮又好吃。”
她笑了下,又說:“還有烤紅薯,剛出爐的,熱熱乎乎的,放在手裡還能捂手,吃起來還可香可香了。”
“還有那個海盜船...”
“裴晰。”
話還沒說完,裴致忽然抬手捧住裴晰的臉,將她後半句打斷。
月光下,裴晰琥珀色的瞳仁更顯清透,不染一絲塵埃。
裴致垂眸看著她,喉結滾了滾,輕聲問:“你是不是想爸爸了?”
裴晰沒回應。
半晌,房間裡傳來一聲帶著哭腔的“嗯”。
裴致的心像是被誰揪了一下,他一把將裴晰摟進懷裡,一隻手環著她的肩膀,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頭發。
喉頭哽得發硬,裴致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聲音溫柔得不像話,“還有哥哥在呢。”
裴晰環在裴致腰間的手逐漸收緊。
過了很長時間,裴致聽到懷裡傳來重重的吸氣聲。
“我發現,如果不看照片的話,我就快要忘記爸爸的臉了。”
裴晰聲音嗡嗡的,卻燙得裴致心臟一陣緊縮。
她輕柔的嗓音裡帶著一種名為愧疚的情緒,聽得裴致胸口發悶,悶得快要窒息。
他又將裴晰摟緊了些,喉結艱澀地滾了滾,“嗯,哥哥知道。”
他緩了緩,又說,“記憶會消退是...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正常。”他又重複了一遍,“裴晰。”
裴晰悶悶地“嗯”了一聲,裴致於是將她摟得更緊。
他總是在想,要是這世界上沒有病痛就好了。
這樣他們也不會在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失去自己的爸爸。
即使裴晰沒有說出來,他也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於爸爸的印象也在逐年變得模糊。
記憶裡那個溫和、斯文、學識淵博,總是耐心地照顧他們,會給他們講許多好玩的故事的爸爸,在自己腦海裡的輪廓已經越來越不清晰,逐漸快要變成一道記憶的殘影。
當然,這也意味著,一年一年過去,他和妹妹長大了。
兩個小小的孩子,像是兩隻小小的蘑菇,頭靠著頭,挨在一起,互相安慰,度過每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季。
然後長成了高高的少年。
這大概就是爸爸想要看到的樣子吧。
他用下巴蹭了蹭裴晰的頭發,像小時候無數次隻有兩個人的夜晚一樣,聲音低沉又可靠,他說:“沒事啊,哥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