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醫務室就三個人,一個是高秀蘭,一個是朱大夫,還有一個護士小趙。朱大夫戴著高度近視的眼鏡,對他客氣一點的人背後叫他朱眼鏡,恨他的人背後都叫他朱瞎子。來找他看病的人,當然一律都叫他朱大夫,大家都知道這家夥氣量小,弄不好就不給你開藥,紮針時讓你疼痛,你指責他態度不好,他會瞪著眼睛跟你說:“我他媽的是獸醫,這樣就不錯了!”不過朱大夫對高秀蘭永遠是有耐心的,每逢和高秀蘭說話時,眼睛總是笑眯眯的,閃著一種灼人的光,語調也柔順得像跟媽要錢的兒子。聽到高秀蘭向他請假,他推了下眼鏡說:“秀蘭,啥事呀?”
高秀蘭說:“有點事。”
朱大夫也就不好再問下去了,說:“好好,你走吧,走吧。”
高秀蘭收拾了一下就出門了,臨出門的時候朱大夫還囑咐了一句:“秀蘭呀,有啥事你就辦吧,彆著急,啥時候回來都行!”
高秀蘭點點頭出去了,她要趕回家,因為和關吉棟定好了,見麵的地點就在她家裡,時間是上午十點鐘。
四十九歲的關吉棟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顯得老,因為他臉上的褶皺太多,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媽生他的時候,可能是山核桃吃多了,所以他的臉從小就像山核桃皮似的,刻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彆人就叫他老關頭,他說自己好像從來就沒年輕過。但是四十九歲的老關頭腰板還是比一般人要挺直得多,走路的架勢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當過兵的人,半握著拳,兩條胳膊甩得硬朗,說話的口氣也總是很衝。他懷著一肚子的氣把院子裡的煤堆攢得差不多了,這才和江福林上路了。他一邊走一邊對江福林介紹高秀蘭的一些情況:“家裡有四個孩子,一個女孩,三個男孩……”
江福林突然就不走了。
關吉棟問:“咋了?”
江福林說:“姐夫,四個孩子呀!……”
關吉棟說:“四個孩子咋了?我告訴你,她要不是因為有四個孩子,輪到你?大個,大眼睛,白淨,有文化,十個老爺們兒看見,十個老爺們兒晚上睡不著覺!脾氣好,心眼好,這樣的娘們兒給你介紹都可惜了,你還往後縮!好好,不去了,回去!”
說著,轉身往回走,江福林趕緊拽住他說:“姐夫,姐夫,還是去吧!”
關吉棟問:“不嫌人家有四個孩子了?”
江福林說:“不嫌了……”
關吉棟說:“我擔心她看不上你!多少人給介紹對象呀,她那頭都搖得撥浪鼓似的!她男人以前是中學教師,她本人呢,過去娘家有錢,滿洲國時念過女子國高,命不好呀,男人死得早,領著四個孩子過日子,不容易呀!像她那樣的女人,我跟你說吧,給省長做太太都夠格,你還挑鼻子挑眼的,你瞅你那個熊色,我懷疑你有那個能力嗎!”
江福林說:“有,能力肯定是有,大概是差一點。”
關吉棟大笑起來。
江福林說:“姐夫,你把那個女人說得這麼好,那、那……”
關吉棟說:“那什麼那,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江福林說:“那你怎麼不跟她拉勾拉勾?”
關吉棟說:“你以為我不想!我比她大十來歲,又是個燒鍋爐的,我跟她拉勾?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是咋想也想不出那天鵝是啥滋味呀!”
當關吉棟和江福林在路上議論高秀蘭的時候,高秀蘭的三個兒子正在家裡打啪嘰玩呢,所謂的啪嘰,就是用煙盒或硬紙疊成的方塊形的東西,也有三角形的,放在地上,誰把對方拍翻了,誰就贏了對方的“啪嘰”。他們剛剛從煤堆上跑回來,個個臉上還都殘留著煤黑,腦門上、鼻梁上、臉蛋子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樣子很滑稽。三個人正玩得熱火朝天,聽見大門外有人喊:“家裡有人嗎,家裡有人嗎?”
老大張寶金一愣,說:“不好了,是不是老關頭來了呀?”
三個孩子趴在門玻璃上往外看,果然是燒鍋爐的老關頭站在大門外,張寶金慌了:“真是他!咱們把他的煤堆給踩平了,他是不是來訓咱們呀?”
張寶銀和張寶玉也都緊張了,說:“哥,咋辦呀?”
寶金說:“快快,都藏起來,藏起來!”
哥兒仨兔子似的靈巧,老二寶銀藏到了炕上的炕櫃裡,老大寶金和老三寶玉藏到了地桌子下麵,那桌子下麵有道布簾,人藏在裡邊很隱蔽。很快屋子裡靜下來,像一個人也沒有似的,這時候關吉棟領著江福林推門進來了,發現屋子裡沒有人,有些奇怪,關吉棟說:“咦,說好的在家見麵,咋沒回來呀?”
這時,關吉棟看見了掛在牆上相框裡的照片,他拉著江福林指著相框裡的照片說:“你看你看,這就是她,高秀蘭,咋樣?”
江福林湊過去看照片,看到了高秀蘭和丈夫孩子們的合影照。那是夏天照的,高秀蘭穿著裙子,短襯衫,笑得很幸福,人的確很漂亮。
江福林說:“姐夫呀,她!”
關吉棟說:“啊,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