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金不吱聲。
寶銀說:“媽,我們是踩了老關頭的煤堆……”
寶銀在三個兒子裡是最聽話的一個,高秀蘭接著問:“老關頭打沒打你們?”
寶銀說:“沒打……”
高秀蘭生氣地看著寶玉:“寶玉,那你咋說老關頭打你了?”
寶玉嚇得要哭,指著寶金:“我哥掐我。”
高秀蘭說:“你哥掐你,你就說你哥掐你,你咋說老關頭打你了呀?你這個小崽子呀,也不是跟誰學的,就能撒謊!你要是再撒謊,我就揍死你!”
寶玉嘴一咧哭了。
娟子給三個孩子重新發著筷子,說:“行了,彆哭了!吃飯吃飯吧,以後誰再給媽惹禍,誰再撒謊,就三天不給飯吃,餓死他!”
三個孩子拿起筷子,又開始吃飯。他們一見了飯,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到腦後了。
娟子看著三個弟弟搶一般地喝著麵粥,對媽說:“媽,家裡的糧快沒有了,離糧站放糧的日子還有五六天,咋辦?”
高秀蘭說:“咋辦?買點私糧吧……”
缺少糧食的歲月,家家充滿了爭吵,缺少彼此應有的尊重。過來人說,那是因為饑餓鬨的,吃不飽的人心情煩躁,加之一家人搶鍋裡僅有的那點粥,人怎麼可能和睦得了?“小窮鬼,真能撐”,父母總是用這種惡毒的語言來發泄心中的不滿。
朱大夫家裡同樣也充滿爭吵,但爭吵的起因不是饑餓,而是因為高秀蘭。朱大夫的老婆武鳳梅在酒廠刷瓶子,兩口子掙工資養活兩個女兒,日子過得還比較寬裕。和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在工作之餘,武鳳梅和她的工友們都會不停地聊著張家長、李家短,嚼著不知道從哪飛來的“舌頭”。但是武鳳梅很忌諱談高秀蘭,談到高秀蘭她就會想到自己的男人和她在一個衛生所上班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她覺得高秀蘭身上具有很多讓她不放心的因素:高秀蘭長得比她漂亮不知道多少倍,性格比她好,為人又善良,完全屬於那種讓男人很不自覺地就會生長出憐香惜玉之情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恰恰又是一個寡婦!他的老公朱瞎子又是一個意誌比較薄弱的男人,回到家裡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說上班就會精神百倍,興奮無比。武鳳梅憑著多年來嚼舌頭練就的預測能力,覺得朱大夫和高秀蘭早晚要出事。因此她警鐘長鳴,經常提醒朱大夫:“你給我注點意呀!”而每次兩人為這事爭吵的時候,朱瞎子都會義正辭嚴高聲喊道:“她是我的同事,我是他的領導,上級關心下級有什麼錯誤嗎?再說了,人家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過日子容易嗎?我關心關心她有啥毛病嗎?”
武鳳梅說:“你他娘的朱瞎子,你們倆沒事你火啥呀,啊,火啥?”
其實武鳳梅確實枉冤了她的朱瞎子,老朱同誌對高秀蘭的好感基本就停留在嘴巴上,有時行為上也會有一點點過分,比如借著幫高秀蘭撣灰的時候摸摸她的肩膀,或者總是說高秀蘭帽子戴歪了幫她正帽子,但在正帽子的時候,一隻手就會不自覺地跑到人家耳朵上。每當高秀蘭表示強烈的反感時,他又會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懺悔著自己的罪過,保證以後不會再犯。朱瞎子總是希望自己能夠保護高秀蘭,他反感所有給高秀蘭介紹對象的人,對他們的詛咒難聽之極,他希望高秀蘭永遠以寡婦的身份工作在他的身邊,那樣他會心安理得。當他知道關吉棟也加入媒婆的行列時,對關吉棟恨之入骨:“媽的,一個大老爺們,乾老娘們的事,襠裡的玩意兒揪扔了得了!……”
剛上班的時候,高秀蘭在診所整理醫療器械,朱大夫進屋了,走到高秀蘭身邊,替高秀蘭把掉在白帽子外麵的頭發塞了塞,說:“老關頭給你介紹的男人你看了?”
高秀蘭推掉了朱大夫的手:“哎呀,沒看。”
“咋沒看?你昨天不是請假看去了嗎?”
“孩子惹禍,給耽誤了!”
“秀蘭呀,依你本人的條件,那是沒說的,可你那四個孩子呀,誰看了都得躲得老遠,我看你就彆找了!再說了,我幫你打聽了,老關頭給你介紹的男人那方麵不行,你說,那方麵不行你找他有啥用!”
高秀蘭不愛聽了:“朱大夫,你咋說話呢!……我倒是不想找,可我那三十幾塊錢的工資,能養活得了四個孩子嗎?再說了,我那三個兒子沒有父親管,都成了野孩子了。”
“生活上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你……”
高秀蘭搖頭。
“秀蘭,你說你這雙眼睛呀……我不瞞你說,我天天晚上和你嫂子……滿腦子想的都是你呀……”
高秀蘭把器械放到盤子裡,端著走出去。
朱大夫很尷尬:“唉,又生氣,又生氣了!……”
高秀蘭三個兒子最恨的人,莫過於關吉棟了。
在那個艱難的歲月裡,他們沒有感到一點點的艱難,反而感到幸福之極,幸福的主要理由就是沒有人管他們,沒有人管的孩子簡直就是天堂裡的花朵,可以自由開放:學校不上學了,母親也顧不了他們,他們可以儘情地玩,玩著孩子們喜歡玩的遊戲,也玩大人們禁止玩的遊戲,比如分成兩幫在煤堆上“戰鬥”,比如掏出小雞雞站成一排比賽誰撒尿尿得遠,比如用畫石在牆上寫某某大王八,比如偷點工廠裡的物資賣給收破爛的,得到了錢買糖吃,等等,等等。可三個孩子每次在廠院子裡玩這些愛玩的遊戲時,老關頭看見了,總要訓他們,罵他們沒出息,特彆是到煤堆上玩,每次都被關吉棟攆得狗一樣逃竄。這都不要緊,該死的老關頭還要給他們找後爸!找後爸乾什麼,不就是要管他們嗎?他們怎麼會願意讓人來管呢!於是他們恨透了老關頭,他們決定要給老關頭點厲害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