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
乾紅。
農諺:
天有勾勾雲,
不久雨淋淋。
1
乾紅見證了馮小剛和趙本山曆史性的會麵。
還有馮小海。
馮小海、馮小剛、乾紅還有幾個孩子在一起抽冰尜兒玩兒。冬天,孩子們戶外玩耍,一般是放風箏(又稱“八卦”)、抽冰尜兒。抽冰尜兒的地方不用太大,在雪地上踩踩實,潑上兩盆子水就成了。這個遊戲有爭鬥:各自用布條鞭子驅使自己的尜兒撞向對方,誰把對方撞倒了,誰“厲害”、贏。不一定大的一定把小的撞倒,用勁兒大、又找好角度,小的也能撞倒大的;也有比誰的尜兒轉起來漂亮,誰的抽一鞭子最後才倒,誰的就牛bi。你啪的一鞭子,我啪的一鞭子,他啪的一鞭子,讓尜兒自個兒轉去,誰的先轉花了,裡倒歪斜地要倒了,彆人眼睛斜斜地看著,舌尖兒抵住上齶,發出一聲“**”,要倒的那人很沒麵子,上去一鞭子,狠狠地把那尜兒又抽精神了。
這比的過程中,馮小海一般都贏。他的尜兒不大,是一個拔火罐形狀,抽得又用力,在尜兒的底部讓他按進去一個按釘,所以,轉得又穩時間又長。往往乾紅抽第二鞭子的尜兒又要轉花了,他的還穩穩的,釘在冰麵上一樣。
馮小剛也是馮小海樣的尜兒,底部也是按著按釘,抽得也不能說不用力,但他毛楞(不穩重),抽下去一鞭子,那尜兒剛轉起來,就晃悠悠的,喝了酒似的,所以,他不要說比馮小海,有時連乾紅他都比不過。馮小剛挺恨自己的,看自己的尜兒要倒了,惱怒地上去劈頭蓋臉就是兩鞭子,把他的尜兒抽得直蹦高兒,象和他回罵一樣。馮小剛來氣了,上去又一鞭子,那尜兒忍疼不過,一下子跳到冰場邊兒的雪殼子裡,放挺兒耍懶不玩活兒了。
周圍看熱鬨的孩子們哈哈笑。
馮小剛的臉呼地紅到脖子根兒。馮小剛去拿他的尜兒,被一個孩子哈腰給揀了起來,馮小剛以為那孩子揀起來要遞給他,可那孩子卻把尜兒拿在手中盯著尜麵看。馮小剛和馮小海的尜兒是雙城木器廠旋的那種“光屁股”尜兒,旋出來就賣,也不上色,便宜,五分錢一個。把這種尜兒買回家,為了轉起來好看,就自己在尜麵兒上用什麼顏料上各種圓圈,轉起來花花綠綠的。但自己上的色,那圓圈往往畫不圓,轉起來那圓圈看上去扭來晃去的。如乾紅的尜兒就是如此,他費了多大的氣力也沒法畫很圓、不扭頭晃腚的。可人家馮小海和馮小剛的,隻在尜麵兒上畫那麼幾個重重色點兒,尜兒轉起來,反倒溜溜圓的。尜兒高速旋轉時,你隻當那圓畫得多麼圓多麼好,停下來才看清就那麼不算太講究的幾個色點子。那孩子把那尜兒拿在手裡仔細端詳著,就是那幾個色點子。心尋思就這麼幾個色點子,轉起來怎麼這麼勻溜溜的呢?
本來在惱中的馮小剛見那孩子那麼專注他的尜兒,樣子似在臭皮(羞辱)他呢,就沒好氣地說,看啥!彆掉眼睛裡扒拉不出來!那孩子一怔,就把手裡的尜兒伸向馮小剛。按說,馮小剛把尜兒接過去就完事了唄,但他看人家那孩子穿著、神態,又從來沒見過,就熊人家,推了人家一把,說,你哪兒的?上這兒來得瑟(煩人)啥?!那小孩倒退了小半步沒吱聲。馮小剛看人家軟和,變本加厲還要湊過去,那小孩忽然把眼睛向上一翻,扮了一個盲人樣子,嘴角那麼一撇,把個馮小剛逗得撲吃一聲笑了。那小孩兒也笑了。馮小剛說,你再整一個再整一個!那孩子就又整一次盲人翻白眼。這回,不僅馮小剛,馮小海、乾紅和周圍的孩子們也笑了。
大家這麼一笑,那孩子來勁兒了,翻上去眼睛還不收了,而且還扮著拄個棍兒的模樣,另一隻手伸出去,學著盲人走路的樣子走了幾步,把一圈兒孩子逗得哈哈笑成一片。
他學得太象了,以至於馮小剛拉住他說,你是不是真瞎呀!那孩子恢複常態說,我要瞎還能盯你尜兒上的色兒呀?馮小海說,那你是跟誰學的?那孩子說,我二叔。乾紅說,你是哪圪墶的(哪裡的)?那孩子說,南邊的。乾紅說,南門的?那孩子說,南門?南門還用坐火車呀?馮小剛說,你是外地的?那你到誰家來了?那孩子說,到胡大爺家來了。
胡大爺,叫胡啟斌,唱二人轉雙城堡挺有名的,不過年齡大了,這幾年不怎麼唱了,在雙城二人轉園子裡左右照應著,大抵請個團兒搬個角兒什麼的,都由他張羅,也帶了幾個徒弟。胡啟斌總是樂嗬嗬的,不笑不說話。他家和韓冰家住對門屋,不過,平常日子裡很少見到他。
馮小剛又問那孩子,說,胡大爺是你親大爺嗎?那孩子說,我姓趙,我們是胡大爺請來唱二人轉的。馮小剛說,你也會唱二人轉?那孩子說,會呀,咋不會呢?二人轉誰不會唱呢?馮小剛說,你吹吧,你這麼點兒也會唱二人轉?那孩子說,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二人轉小帽兒,我能唱三十多個,嗩呐、二胡、三弦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沈陽、長春、哈爾濱、滿州裡、浩良河走遍了!這麼跟你說吧,出了山海關,誰不知道趙本山!
趙本山說這話時,精、氣、神十足,宛若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馮小剛、馮小海和乾紅三人對視一下。馮小海說,你吹吧,要不我咋聽說南門外的老牛死了那麼老些呢!趙本山說,大山不是(土)堆的,火車不是(人)推的,萬裡長江不是鍬挖的,馬下騾子絕不是羊配的。家裡沒有幾麻袋土豆兒,還敢開粉房?走,小爺兒給你們練幾手,讓各路英雄豪傑開開眼!
馮小剛、馮小海和乾紅三人又對視一下,馮小剛嘁地一聲笑了,兩個虎牙一呲,說,還“小爺兒”?走,那咱們就看看這“小爺兒”能忽悠出個啥來!
馮小剛帶頭一走,後邊的孩子都呼啦啦地跟著。趙本山在前頭,挺胸乍膀,邁著英雄步,就向胡啟斌家走去。
胡啟斌和趙本山二叔在屋裡坐著,說著話喝著茶水,抬起頭向窗外一看,見趙本山領著一大幫孩子向院子裡走來,胡啟斌就說,這小山子咋招來這一幫孩子?趙本山二叔是個盲人,他向上翻了幾下眼睛,聽了聽,笑了,說,這小山子到哪兒都這樣,你看著哈,一會兒該進屋拿我三弦來了,緊跟著就又拉又唱的了。這小子,人來瘋!
果然。
一大幫孩子在胡啟斌家外屋地(廚間)正興高彩烈地看趙本山表演的時候,乾紅媽領著王玉水推門走了進來,二人被眼前的情景弄愣了,心說,這是咋地啦,怎麼象螞蟻翻蛋似的,這麼多孩子都聚在這兒啦?胡啟斌推開他家的門走了出來,看一眼王玉水,和乾紅媽打招呼,說,孫師傅來了,車來了嗎?乾紅媽說,來了,這不,他老叔來接你們了。乾紅媽指的是王玉水。乾紅媽又劃拉著手指著屋裡的那麼一大幫孩子說,這是咋地啦,咋這麼一大幫孩子?看到乾紅、馮小剛、馮小海,又說,你們不到外邊去玩兒,怎麼都堆到人家屋裡來了?胡啟斌笑容可掬地說,這不是我請來的小藝人嗎,才把這些孩子招來的。乾紅媽和王玉水都沒明白胡啟斌的話,滿目疑惑。趙本山就分開人群,走上前來,說,是我,他們都是跟我來的。王玉水低頭看了一眼趙本山,說,你?藝人?胡啟斌忙笑道,這小家夥,可是有兩下子,彈、拉、唱、作,樣樣精通,可是個……
王玉水打斷了胡啟斌的話,說,胡師傅,這次去我們屯子搭場子,非同一般,公社金書記親自安排的,年前我們就張羅了,沒準兒縣裡的書記還要去呢,你整這麼一個孩子去,這算咋回事兒呀?胡啟斌說,爺們兒爺們兒,你先彆惱,這孩子可是不一般,我唱了四十多年二人轉,頭一磨(頭一遭)看到這麼個小精靈呢。
說到這兒,胡啟斌撫了一下趙本山的頭,伏下身子對趙本山說,小山子,給老叔唱幾句?
趙本山雙手一抱拳,倒退兩步,小手一指唱道:
小英雄,怒氣發,
咯吱吱,咬鋼牙,
用手一指高聲罵,
罵聲來人你雙眼瞎!
眼前不是“渾身動”,
也是許廣才來了家!
趙本山唱到這裡,他二叔從屋裡摸著走了出來,厲聲製止了他。
趙本山這段唱,出自傳統二人轉《王美蓉觀花》,那段唱是“小丫環,怒氣發,咯吱吱,咬銀牙,用手一指高聲罵,罵聲道童你雙眼瞎。莫非你媽死得早,你爹說是讓我嫁他。”趙本山給改了,把“小丫環”改成“小英雄”,“咬銀牙”改成“咬鋼牙”,人家“罵聲道童”,他給改成“罵聲來人”。“渾身動”是民國時期活躍在內蒙、遼寧一帶著名的二人轉藝人範喜亭的藝名;而“許廣才”是範喜亭的徒弟,也是著名的二人轉藝人,藝名叫“地攮子”。這兩個人是二人轉界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趙本山的後兩句唱,是以自己去比範、許師徒倆。他是罵王玉水以貌取人,小看了自己。
王玉水雖是個二人轉迷,但不大懂趙本山唱的這一段的出處,可趙本山唱的“罵聲來人你雙眼瞎”他聽了立刻就火兒了,說,你這個小嘎子(小孩)你罵誰雙眼瞎?!說完伸手要去薅趙本山。趙本山見狀急抽身,象是騰空倒躍而起,閃出四五步遠,又故伎重演,翻白了眼,學盲人的樣子,連連說,我雙眼瞎我雙眼瞎!
趙本山這個樣子,把屋裡的孩子又逗得哄堂大笑。王玉水看著,也忍俊不止,破慍而樂。尤其是他剛才那躲閃的身手,就是一隻猴子也沒有那麼靈份的。真可用胡啟斌一句“精靈”來形容。再說,那幾句唱,雖然是在罵人,可味道純正,浪不溜丟兒(二人轉味足)的,挺地道。
胡啟斌說,爺們兒爺們兒,小山子唱的這是《王美蓉觀花》,裡邊真有“雙眼瞎”那句罵,可不是罵你。進屋進屋,屋裡坐。王玉水說,不地啦,胡師傅,咱們趕緊走吧,這到家也得太陽壓山了。怎麼,你就找這麼個小孩子來嗎?胡啟斌說,哪裡……啊,這是小山子二叔,趙德全,咱東北二人轉圈兒裡,也是有一號的。
王玉水順著胡啟斌手指看去,見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著個瞎子,眼睛一翻一翻的,直抽鼻子。心想,好麼,那個小嘎子學瞎子,這兒還來個真瞎子。這胡啟斌是十字街(“街”發“gai”音。“十字街”是雙城最繁華街道)擺西洋鏡——逗人兒玩兒呢!心下就非常不高興,他想對胡啟斌說什麼,被胡啟斌截斷了話頭,胡啟斌說,爺們兒,看來你是個急性子,我給你們找了三幅架兒(二人轉男女搭檔,一男一女為“一幅架兒”)。都是頂尖兒的角兒,唱《包公賠情》、《蘇岱賠妹》、《藍橋》《火焰山》《燕青賣線》,還有四、五段子任由你們選,三星不打橫不收嗓子!王玉水聽到這裡,鬆了口氣,說,那些人呢?胡啟斌說,那些,都讓我安排在二旅社了,這趙師傅眼神不好,我就把他們爺倆兒安排在我的家裡。王玉水說,這還差不多,那咱們接那幾個人去吧,麻溜兒走吧。胡啟斌應著,就要往屋裡走,剛邁動腿,又收了回來。他說,孫師傅年前找我,說你們屯子要搭個場子,說公社、縣裡的都挺重視,我就不敢怠慢,這些人都是我用電報催來的,在東三省響當當的。你可彆小看了小山子爺倆兒,小看了,他們不樂意——搭場子,角兒要唱出彩兒,還得有“場子彩兒”,沒個插科打諢,拋手絹唱小帽兒的,那場子就象烙油餅把麵和硬了似的,乾乾巴巴的。你聽那幾幅架兒見到我第一句問的是什麼?他們問,誰來打“場子彩兒”呀?我一說是趙師傅的侄子小山子,他們沒有不拍手叫好的。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個靈份勁兒,那唱的調兒,那眼睛一翻的出出(樣子),誰看了不笑?
王玉水說,那是那是。
胡啟斌幾乎是笑眯眯地說了這番話,但他的心裡卻是挺來氣的,心裡罵道,你個屯迷乎狗屁不懂,我這樣煞費苦心為你們安排,你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過,這番軟中帶硬的話說出去,王玉水也軟和下來了,他的心就好受些了,這才返身進了自己家裡,收拾自己該拿的東西和趙本山、他二叔該拿的東西,準備下屯。
這時,乾紅走到王玉水跟前,說,老叔,你接他們去,什麼時候再送回來呀?王玉水說,明兒黑演,後兒個,後兒個下晌就送回來。乾紅聽說後天就送他們回來,就拉住他媽的衣服說,媽,我也跟他們去!乾紅媽說,你乾啥去?這死冷寒天的,明兒個就是元宵節,誰元宵節不在家過?乾紅說,我去麼……看二人轉!乾紅媽說,嘁!看二人轉?你啥時候看二人轉不睡人家大腿上?乾紅說,看他唱二人轉,保險不困!乾紅指的是趙本山。乾紅媽說,得了吧,不能去。王玉水說,老姐,讓紅子去吧,這大正月的,也讓他出去散了散了,後天我一塊堆把他送回來。乾紅媽猶豫,說,我怕……這死冷寒天的。王玉水說,那不怕,車上放多老厚的麥稈呢,還有皮襖、大氅十好幾件,指定凍不著。放心吧,老姐!
乾紅媽應了。
這一應,馮小剛和馮小海上前去纏住了乾紅媽,說,大姨大姨,我們也要去,我們和小紅作個伴兒。乾紅媽說,那可不行,這麼老些人,車能不能坐下不說,到那兒你們住哪兒呀?王玉水說,去吧,沒事兒,我家北炕閒著,彆說兩、三個,就是六、七個也住得下。乾紅媽嗔怪王玉水說,你呀,就知道慣著孩子!任他們的性兒!
乾紅媽這麼一說,就算應下了。乾紅媽對馮小剛、馮小海說,可是有一條,到那兒可不許看完了,藏在屯子哪兒不回來,彆象上回看電影似的。乾紅媽這話指的是去年傍秋演電影《大鬨天宮》時,她領著乾紅又帶進馮小剛,最後散場了馮小剛藏在電影院裡躲避清場,又看了一場那回事兒。馮小剛說,不能不能,絕不能了大姨,這回我們倆和小紅形影不離。乾紅媽說,那中,到那兒你們仨千萬不能拆幫兒呀!去吧,回家跟大人說說去,要讓你們去,就麻溜兒來,車可不能等著你們哪。馮小剛和馮小海痛快地應了一聲,撒腿就往家裡跑。其他孩子也跟著散去了。
外屋就剩王玉水、乾紅媽和乾紅了。他們在等著胡啟斌、趙德全和趙本山在屋裡收拾東西。王玉水不是個穩當主兒,和乾紅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來回走著,四下裡撒眸著。他突然停在了胡啟斌對門屋韓冰家的門前,因為他透過韓冰家門的玻璃窗,看到韓冰家裡迎門牆上的相框裡韓冰穿著警服、戴著警帽的大照片!他吃了一驚,心說,這不是去年看電影調戲小鈴,被自己勒索了十六元錢、一塊手表,又被自己在他手腕子上劃了深深“x”的那小子嗎?!是他,肯定是他,沒錯!王玉水扒在門玻璃又仔細去看韓冰的那張照片,更加確認自己沒有看錯。而且,他還看到當時縛住韓冰伸向小鈴的手的那根麻繩兒,就掛在相框的旁邊!沒錯,那就是自己的那根麻繩!王玉水在佟柯屯是趕車的老板子,生產隊裡有五掛車,調度那四個老板子,他說了算,相當於“車隊”隊長。佟柯屯是他們老王家的天下,他哥又是生產隊隊長,不出車其他幾個老板子都跟著社員下地乾活兒,唯獨他不摸鋤把子,沒啥事的時候,就翹起大腿搓麻繩。老板子兜裡一般都有那麼幾根麻繩,小手指粗細,一絛(這裡為計量單位,相當於人的身高)來長,以備出車不時之需。但彆人搓的麻繩都較為粗略,唯有王玉水有的是功夫,搓得精細,他還是左撇子,搓繩兒上的是反勁兒。如果沒見到韓冰的照片,那根繩掛在那兒,王玉水一眼就看出那麻繩是自己搓的,那是瞎扯,但韓冰相片旁邊掛著那根繩,不是自己的是誰的?
好哇,你小子把我那根綁你的繩子留下了,還掛在你家屋裡顯眼的地方,你想乾啥?懷恨在心?想報仇?
王玉水轉身向乾紅媽打聽韓冰的情況。乾紅媽差不多把她知道的韓冰的情況都對王玉水說了。王玉水心裡想,怎麼說你也曾是個公職人員,又是個警察,你怎麼能乾出在電影院裡摸人家女人大腿那樣下三爛的勾當呢?當時我抓住你時,還以為你就是個嘴上抹豬皮,把糊嘎巴泡了充當茶水的街(gai)溜子呢,誰想過你還戴過王八蓋兒帽子呀,你記仇?你要報仇?那咱就來,誰要軟和了,不是他爹揍的!王玉水想到這裡,從兜裡又掏出了一根麻繩,趁人不注意,係在韓冰家鍋台上方掛抹布的杆子上。
2
胡啟斌找了一個空,悄聲問王玉水,說,今兒晚上安排好了?王玉水說,放心吧,胡師傅,專門殺了一口豬。胡啟斌說,我不是說吃的,住的安排妥了?王玉水說,住的?沒問題,有的是地方,也就住一宿怎麼還不能住?胡啟斌擰起眉來。乾紅媽找他說,她親戚的屯子正月十五元宵節要搭場子,讓他給請人。他除了講搭場子請人的費用後,重點說,吃住要安排好。乾紅媽說,那指定沒問題。胡啟斌問,他們屯子以前搭過場子嗎?乾紅媽順嘴就說,搭過。胡啟斌啊的應了一聲,心裡想,人家搭過,咋安排吃住人家自然明白了,就不用再說什麼了。但今天一看王玉水這個樣子,可是個力巴(外行),就耽心起這個住的問題。胡啟斌說,住,都咋安排的?王玉水說,男的在我四哥王玉雲那裡,女的,在我三哥王玉雨那裡,我三哥出去找宿,家裡一抹色女的。胡啟斌一聽,腦子轟地一響,心說,壞了,他們根本不懂這行當裡的規矩。就說,爺們兒,這麼安排不行。王玉水說,咋啦?咋不行?胡啟斌說,二人轉的男女一幅架兒,在搭場子唱戲期間必須住在一起,不然,這架兒搭不上,搭不上架兒的男女兩個角兒上了台,出的醜可多了,轉場子踩腳的,身子撞到一塊兒的,唱著忘詞兒的,“撒歡兒”接不上套的,那笑話可就多了。咱這場子又是公社書記又是縣委書記的,咱安排不好了,可丟不起那人哪!王玉水沒聽明白,眨巴眼睛解乎(解xie,解乎,分析、琢磨)半天,也沒明白,說,兩口子整天睡在一起,就一兩天不睡就演不好了?胡啟斌歎了一口氣,說,你聽說哪個坤角成家結婚了還出來跑場子?咱這三男三女都是下了火車才認識的,到了二旅社才商量著搭的架兒。王玉水說,那他們再轉場子,再重新搭架兒?胡啟斌說,那是自然。住旅店,男女住一起都要結婚證,可是一說是二人轉藝人、一幅架兒,沒有哪個旅店還要結婚證的,這規矩都多少年了。他們不住在一起,搭不上架兒。下車也不排演,上場子唱,
合不上轍那還有演好的?王玉水眨又眨眼的,笑了,說,**,趕明兒我也唱二人轉去得了!
3
王玉水把這事兒想邪了、簡單了。他以為男、女兩個二人轉藝人在一起睡了,有了性生活,才能搭成一幅架兒,隻不過是男、女偷情偷歡的一個借口。其實不然。二人轉行當中之所以有這麼一說,是二人轉這個劇種有其特殊性。一是,二人轉長期以來登不上大雅之堂,處於被主流社會排斥的狀態。流行的劇目大都是從其它劇種、尤其是京劇中嫁接而來。由於沒有文人介入,劇目大都是口眼相傳。雙城離榆樹不很遠,可是唱起《包公賠情》來,上下句就差不少;二是,表演中,有很大的發揮空間。一方“撒歡兒”了,另一方不熟對方,就“接不上口兒”。而男、女睡在一起,有了性接觸,其實是把人類交流推向了一個極至。有了這種檔次的交流,起碼能起到信任對方,放鬆心態的作用。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兒,對方就知道你下一步要乾啥——睡幾晚上,**幾次,就能達到這種程度?你我肯定也不理解,可是,乾紅舉這麼個例子也許能說服你:二人轉有飛眼兒挑眉的那種類似**的“逗”,如果男、女不熟到一定檔次上,女的向男的飛個媚眼兒,本來是劇情需要,或者一種表演的暗示,男的要想歪了,那還能“接上口兒”嗎?再從另一個角度說,男、女藝人有了相當層次的接觸,兩個人很快能投情入戲,放鬆心態,自由出入,戲就演得飽滿醇和,如一瓶上好的陳年佳釀一般。
說到家,男、女二人轉藝人搭了一幅架兒之後,要睡在一起,是為了交流,為了排除生疏感,為了一種非常需要的、或曰不可缺少的默契。
但,不一定睡在一起就能實現這種交流。胡啟斌找來的這三幅架中,梅花雪和索子栓這這幅架兒就沒搭成。梅花雪是阿城人,是胡啟斌師兄的徒弟。梅花雪從海倫趕場回來,才知道雙城這邊又有場子要她去,所以,胡啟斌從火車站最後接來的是梅花雪。
梅花雪見到胡啟斌就說,師叔,他們都來了嗎?胡啟斌說來了,你是最後一個。梅花雪說,我們住哪兒了?胡啟斌說,二旅社。
待他們到了二旅社時,先來的五個人,已搭成了兩幅架兒——那兩男兩女占據了兩個客房,有說有笑,拍拍打打的,儼然小兩口兒似的。胡啟斌問,索子栓呢?答曰:出去了,說他一個師弟在雙城二人轉園子裡,他去看看。胡啟斌說,雪兒,那你就和索子栓一幅架兒吧?梅花雪說,中。可她心裡不太舒服,有些自己揀剩飯吃似的。
胡啟斌把梅花雪領到另一間房。梅花雪放下了自己的挎包,問胡啟斌,說,師叔,索子栓?好象有一號似的,是蛟河的吧?胡啟斌說,那是,正經一號,嗓子亮,眉眼活。梅花雪說,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是不是把他老婆的腿打折的那個?胡啟斌不置可否,說,家裡的事兒,誰知道?咱就看戲唱得咋樣,這個場子也就一兩天唄。胡啟斌看出梅花雪情緒木然,就又說,按理,他師傅也算我的師弟,這麼講的話,你和他也是師兄妹呢,好好合著,演出個彩兒來。這場子戲雖然在屯子,但聽說公社書記和縣委書記都要去呢。梅花雪說,師叔這你放心,雪兒的稟性你還不知道?說話有嘴無心,該咋地咋地,不會“敗道”(破壞規矩,瞎攪和)的,咱來乾啥來了?胡啟斌說,那就好那就好。
儘管如此說,梅花雪心中對這個索子栓還是遊遊絲絲的有那麼幾縷陰影。如果接下來順順當當的,梅花雪也不會咋樣,因為走南闖北地趕場,啥人兒都遇到過,象胡啟斌說的,也不過就在一起一兩天唄,好壞能咋地?彆說打老婆,把他爹媽殺了,由公安局去抓他償命,和自個兒有啥關係?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兒,讓梅花雪越來越彆扭,越來越討厭。
索子栓傍吃晚飯時回來的,象是出去了一趟和誰吵了架,氣呼呼的。他進屋一看梅花雪就那麼不經意地撩了一眼,說,來了?梅花雪應了一聲,站起來讓座。他坐在炕沿上壓著頭悶不做聲的。一幅架兒在一起,女人自然就是妻子的角色,梅花雪就殷勤地問他,喝口水不?索子栓說,不喝。梅花雪又試探著問,洗把臉?一會兒要吃飯了。索子栓沒好氣地說,不洗不吃!你消停一會兒吧!
梅花雪遭到索子栓的搶白,心下更不悅,但她沒有發作,而是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歸攏著屋子,如一個主婦似的。沒想到索子栓又發起火兒來,說,沒讓你消停一會兒嗎?你彆在眼前晃來晃去的!
梅花雪停了下來,心中的火升了起來,剛要發作,服務員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進來隻向梅花雪點了一下頭,就奔向索子栓,說,師哥,你還生氣呢?犯得著嗎?那不懂人味兒的老婆你何必和她一般見識?索子栓不語。梅花雪心裡話:他這個不懂人味兒的漢子還遇到一個不懂人味兒的老婆?梅花雪走了出來,她不願意看索子栓的那個熊樣。
沒多久,索子栓就和找他的那個人走出來,兩個人摟脖子抱腰的,又滿臉是笑滿眼是歡了。索子栓看到了梅花雪想說什麼,卻被找他的那人搶過話頭,說,嫂子走,我給你們接風洗塵。梅花雪婉爾一笑說,我不去了,剛下火車,頭直轉轉,你們去吧。那人又讓,真心的。梅花雪就是推辭不去,也是真心的。那人一看讓不動,就說,那嫂子我們可去了?梅花雪說,你們去你們去,少喝點兒,彆喝醉了。搭了一幅架兒,男、女以夫妻相待,彆人當然以兄嫂相稱了。梅花雪就真以一個嫂子的樣子左右應對了。
索子栓很晚才回來,喝得爛醉。脫衣躺下不久,又吐了。梅花雪隻好披衣下炕給他收拾吐出來的穢物,煩得她要死。下半夜了,索子栓酒醒了些,就百般糾纏梅花雪。意中夜禦十女,家什卻象霜打的茄子,把個梅花雪折騰得不殺他就想自殺……
瞧吧,這也是“交流”。如這樣的交流,還不如從來不認識得好。這麼一來,梅花雪和索子栓這幅架還能搭起來嗎?
索子栓知道梅花雪對他的態度,也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對。在車上,他就想和梅花雪緩和關係、調解感情。冬天坐馬車,真冷。坐車的人坐在厚厚的麥稈上,身上還披著棉大衣、皮大氅的。每對一幅架兒合披一件東西,在遮掩之下,又緊緊摟在一起,互相借助對方的體溫,又有肢體接觸的溫存。大衣什麼的遮住了頭,時不時地貼個臉,親一下。索子栓和梅花雪也是那麼裹在一處。索子栓去貼梅花雪的臉,親梅花雪的嘴。梅花雪躲著、閃著,躲閃無處,隻好硬迎著,沒有一點兒熱情。索子栓決心要挑起來梅花雪,就去摸梅花雪肩、胸、大腿。梅花雪無動於衷,沒有反應,如那是自己的手。她不能動、不能抵,不能掙,要讓彆人知道了,不讓人笑話?搭不起架子,外人認為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問題還往往出在女人身上。不是女人是個“生荒子”,就是未搭男人的眼。後者不用說了,前者“生荒子”你出來混啥?怎麼說,事兒也都爛在女人身上。索子栓自認自己是個老手,就是泥菩薩他也能侍弄得撲在他的懷裡嗲叫,沒想到碰到梅花雪這麼一個石娘子。索子栓就把手從梅花雪的腰沿處伸向裡邊。梅花雪其實已經木然,心想任由他去吧,怎麼也得把這兩天挺過來。場子散了,人也各奔東西,如做一場臟夢一般。要整出點“故事“來,傳出去,磕磣不說,也讓彆人覺得自己難與人搭架兒,今後還想不想吃這碗飯了?這種事兒傳得可是快了,行內人忌這個。但是,她的腰沿被索子栓破開,有冷風直逼肌膚時,她如被紮了一下,險些跳叫起來。她一下子把合披的那個大衣掀翻出去,自己嗖地把身子閃了出來。
胡啟斌在前邊和王玉水坐在一起,邊走邊說著,沒有發現這邊的事兒,其他人也未覺。索子栓和梅花雪坐處靠近趙本山和馮小剛。梅花雪從那件與索子栓合用的大衣閃出來,勁頭不小地碰到了趙本山。趙本山展開身上裹的大衣一看,見梅花雪什麼也沒裹,就那麼坐著,一幅氣急敗壞的樣子。趙本山屬雞的,當時才七歲,他不懂搭架子上邊的事,但他看到梅花雪在這麼冷的天,坐在不慢的馬車上,身上什麼也沒蓋什麼也沒裹,肯定得凍得慌,他就拉一下梅花雪,說,雪兒姐,快快,到我們這裡來!說著,就扒拉一下馮小剛,讓他把他們倆合披的大氅撐起來。梅花雪一看,也就一頭紮了進去。
趙本山和馮小剛合披這個大氅是老羊皮的,裡邊有毛哄哄的暖意。兩個孩子披這麼個大氅挺寬鬆的,但梅花雪鑽了進來,就顯得有些擠了,四周撐著,漏風。三個人六隻手也捂不嚴。梅花雪就推了一下馮小剛,指了指索子栓那邊。意思讓他和索子栓去鑽一個大衣。馮小剛真乖,就掀開這個大氅,鑽到那個大衣裡了。
大氅裡隻有梅花雪和趙本山了。
梅花雪也就二十三、四歲,雖然經曆不少,但年齡在那兒,還有孩子性,加上她有一個如趙本山大小的弟弟,就很親趙本山。馮小剛出去後,她一把就把趙本山摟入懷中,大氅一裹,嚴嚴實實,溫溫暖暖的。
索子栓很失意,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也不便發作,隻是胸口處憋了一口嚥不下去、吐不出來的悶氣。馮小剛鑽了進來,他本想把馮小剛攆出去,想了想又作罷。這畢竟是個孩子,他啥也不懂,也不關他啥事,太過了,惹出風言風語來,對自己也不利,自己大小是個角兒,在這一行裡也是有一號的。
馬車出了城門,經過第三個屯子是徐家窩棚。離老遠,就聽到扭秧歌的鼓樂聲。雙城這邊大年初二到初六有扭大秧歌拜年的習俗。村與村、屯與屯相互串著扭。也有進城的,在哪個買賣家打個場子就扭起來。有那麼一些人,過年了,不去扭秧歌,他那肉皮子就發緊,年過得就沒滋味兒。過了初六,就是元宵節前後扭大秧歌,一般多見於農村。你到我們屯子,我到你們屯子地串著扭。正日子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也有提前的,十四就扭起來。雙城的屯子與屯子之間,也就是五至七裡地,一天扭下來,能串好幾個屯子。熱鬨啊,這樣的熱鬨,一年就這麼幾天。
進了徐家窩棚,鼓樂震天。全屯子的大人小孩兒,還有跟在秧歌隊後邊的外屯子人把徐家窩棚小學那塊操場圍了個水泄不通。看的人越多,扭得人扭得越歡。扭秧歌是地道的民間娛樂,不是職業,也沒那麼多規矩講究。扭秧歌的人,扭了一陣子想抽棵煙歇歇腳,或看到熟人想搭擱幾句話,身子一閃,就出列;外邊看的人,看到興頭上,也可以隨時入列扭起來。有有服裝、化妝的扭;沒有,擦個紅臉蛋子、耳朵上掛兩個紅辣椒、拿個手巾也可以扭。你就是平常的那個樣子,也可以入列去扭,沒誰說你啥。這可能因為扭秧歌的人都有這個癮,要聽到鼓樂聲,癮頭子上來了,啥也不準備你也得讓他扭,你不讓,他敢和你急。
王玉水就有這個癮頭子,聽到秧歌的鼓樂聲邁不動步。他對胡啟斌說,爺們兒,真冷,我下去活動活動。胡啟斌了解這種人,知道阻也阻不了他,就作順水人情說,下吧,我們這些人也下車活動活動胳膊、腿兒,抽棵煙。隻是一樣:我們不能滯留太久了,太陽壓山之前趕到佟柯屯。王玉水應了一聲,孩子一樣擠進了看秧歌的人圈兒裡,趕個點兒,就下場子扭了起來。
馬車上的人都下車了,有活動胳膊、腿兒的,有抽煙的,有找背靜(避人)地方解手的。
索子栓也有扭秧歌的癮,扭得還好呢。不過這時他沒心情,隻是看到梅花雪抻著脖子去看秧歌,就從他的包袱裡抽出一條紅色絲帶、一把扇子一個手巾帕,就擠巴擠巴下場了。肩膀一晃就扭了起來,還扭頭找梅花雪,向她飛媚眼兒,手指勾動著,邀她也下場。梅花雪把臉扭過一邊去看彆人。再說,哪有女的扭秧歌的。
趙本山也來了癮頭子,他也從他的包袱裡拽出兩、三件東西,紮巴了幾下,鑽進了人圈兒,趕到最頭裡扭了起來。
秧歌隊前頭那人,大撥兒秧歌裡叫“拉衫”的,這小撥兒秧歌裡叫“秧歌頭”。這人的舞步、節奏首先“指揮”著鼓樂。吹喇叭、打鼓的,眼睛盯著“秧歌頭”。他的舞步、節奏一變,鼓樂就得跟著變。鼓樂一變,後隊扭秧歌的,就知道該怎麼個舞步怎麼個節奏了,況且還有“秧歌頭”在前邊示範著,所以,“秧歌頭”對秧歌要很在行,而且要扭得好,他應該是秧歌隊的靈魂。
趙本山扭到秧歌隊前邊,本不是要奪“秧歌頭”,隻是想和那個“秧歌頭”“逗”。那個“秧歌頭”一看上來個小孩兒,還列開了架子要和他“逗”,也就變換舞步、節奏和趙本山“逗”了起來。
趙本山是在秧歌裡泡大的。他三、四歲就腰紮著紅綢子、拿著飯勺子往秧歌隊裡紮,聽到秧歌的鼓樂聲,任你是誰也彆想攔得住他。他二叔說有一次他正感冒發燒,在炕上躺著,聽到外麵有扭秧歌的,一個鯉魚打挺就蹦了起來,大冬天的,連棉帽子都不戴,就奔出去扭秧歌了。趙本山特靈,身段又活,所以那秧歌扭的,出神入化,登峰造極。和這“秧歌頭”沒“逗”上兩個回合,就博得圍觀人的一片掌聲。
“秧歌頭”有意試這小孩兒的能耐,就幾次變化路數,趙本山迎接不怵,運用自如。如水中的魚,雲中的鷹,自由往來。“秧歌頭”已經扭了一大陣子,年齡也不小了,和趙本山“逗”一陣,就有些冒汗了。趙本山看到了對方這一破綻,加快了節奏,沒一會功夫,“秧歌頭”就敗下秧歌圈,把“秧歌頭”的位置拱手讓給趙本山。
趙本山人來瘋,奪了“秧歌頭”,興致高漲,那手中的扇子翻飛擺舞,變化多端;那手巾帕象他身上一部分,怎麼弄怎麼是,旋起來又能回去,如有一根繩兒拴著似的。這時,王玉水和索子栓也扭到前邊來,這趙本山看是自己一夥的人來了,更加瘋了,扭得掌聲一片。
趙本山和王玉水全身心地投入到秧歌裡,索子栓可是有心思的,他一邊扭一邊往馬車停的方向看,去尋梅花雪,不見了人影兒。就在人圈兒裡尋,心思一分,腳步一錯位,右腳一側就先著了地,他自己聽到哢哧一聲,腳脖子就崴了,疼得他一呲牙,一個高兒就躥出了圈外。
實際上,胡啟斌也是個秧歌迷。隻是因為現在年歲大了,好勝心不那麼強了,就沒有下場。可是,他對大秧歌的興頭一點沒減,他也擠進來看扭秧歌,尤其是趙本山扭的,令他嘖嘖生歎,心想,這小孩兒,大了不得了!二人轉的舞蹈部分來自於大秧歌,你不用看他演二人轉,你看他扭的大秧歌,你就能知道他“轉”得怎麼樣。胡啟斌實際上沒看過趙本山演二人轉,他對王玉水百般誇趙本山,隻不過聽彆人以及趙本山二叔說的。這回一看他扭的這大秧歌,他心裡肯定地說,這小山子演二人轉,肯定行。
正在胡啟斌專注於趙本山,心下誇讚不停的時候,突然看到索子栓跳出圈外,一下子單腿跪在地上。胡啟斌知道索子栓是受傷了,趕忙就走了過去。
4
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一大早,前進公社書記金昌英就到了縣裡,見到了縣委書記蘇加宏。
蘇加宏見到金昌英第一句話就問到城裡收糞肥的事兒落實得怎麼樣了。金昌英說,沒問題,都落實妥了,都動員起來了。有一半的大隊鐵定明天一大早就趕車到城裡來收。蘇加宏說,那就好,一半也行,畢竟是才開始,城裡能揀多少糞還不一定呢,要一窩峰都來了,空車回去一趟,他們就不會再來了。什麼事兒都要有一個過程,不能操之過急。金昌英說,我也是這麼想的,農村人麼,什麼事不落底,他們才不乾呢。我還怕那來的一半大隊有問題呢。我尋思到西南隅去看看,再到其它幾個隅撒眸撒眸,萬一西南隅的不夠他們拉,好指給他們到彆的隅去拉。要不然,他看西南隅沒有,就得趕著車窩回去,農村人麼。蘇加宏說,好,你工作做得細。當乾部的就要把可能出現的問題想到前頭,要不然,工作就會被動。這樣,我派給你車,開著車去轉?金昌英說不用,我騎自行車,大街小巷地更靈便。雙城是小城,趕中午就轉個差不多了,晚上我得趕到佟柯屯,他們那裡有“社戲”。蘇加宏說,什麼?“社戲”?雙城還有“社戲”?金昌英說,就相當於“社戲”吧。具體叫啥我也不知道,和您提過的“社戲”差不多,唱東北地方戲——二人轉。蘇加宏說,好哇,農村文化娛樂活動要抓呀。聽說東北有“二人轉”,我還沒看過,我趕晚上也去看看,看看咱們雙城的“社戲”是什麼樣子?我們那裡可是熱鬨,從二月到五月,不間斷。看了“社戲”娛樂身心,乾活兒、生產也有勁頭。社會主義一定抓兩頭,一是生產,一是文化。**就非常重視群眾文化工作。
——蘇加宏這後兩句,是一次開會時說得話。這是金昌英揣摩前任縣委書記秦德和現任縣委書記蘇加宏唯一不同的地方。前任縣委書記秦德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金昌英還聽說現在的縣委書記蘇加宏會彈月琴,好哼哼曲子,會上或閒談多次提到“社戲”。來到雙城說過好幾回他要看看二人轉。
其時,雙城沒有什麼“社戲”,正月十五元宵節也沒有在屯子搭場子演二人轉的。首先環境不允許。浙江紹興一帶的“社戲”是在外邊演,在外邊看。雙城的正月你在外邊試試?下巴不給你凍掉了!即使你能演,誰能看哪?站在外邊十分八分的就把你凍成一根冰棍兒了。在屋子裡演屋子裡看?農村生產隊哪有那麼大的房子?你要說演二人轉,全村的大人、小孩不都得糊過去呀?不把大隊部擠塌了?
可是,前進公社書記金昌英下決心在正月十五元宵節搞一台蘇書記提過的“社戲”樣的活動,而且,要在佟柯屯搞。
為什麼是佟柯屯?金昌英也搞不懂。蘇書記調到雙城的第三天,就來到公社,然後就去了佟柯屯。接下來又去了好幾趟,他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蘇書記要在佟柯屯搞試點?搞什麼方麵的試點呢?他也不知道。他還能去問蘇書記?當然不能。就隻是揣摩上級領導的心思。按理說,隻抓一個擴大肥源、到城裡去收糞肥這麼一個事兒,作為一個縣委書記也犯不上左三番右二次地去佟柯屯呀,肯定另有文章。後來他聽到蘇書記的生產、文化“兩頭論”,他似乎明白了。蘇書記可能在佟柯屯要抓一個“兩頭論”的試點。年前,《人民日報》發表了一個通訊報道,名叫《大寨之路》,又配發了社論。裡邊號召全國都要學大寨,尤其是農村。聽那口氣,可不是一般的報道,一般的號召,說不定是中央哪個領導、沒準是**啥的抓的試點。上邊可不有了什麼精神,這省裡、縣裡的領導也就開始動了,隻是文件沒傳達到咱這級上,咱不知道罷了。
金昌英心裡想,如果是這樣,咱就得主動地迎上去。前任書記秦德總說自己做事慢半拍,這回得給新書記一個好印象,不僅和領導的意圖一個拍節,咱還來一個快半拍,省著讓領導看不上咱。所以,金昌英一邊抓各大隊擴大肥源,到城裡搶肥,一邊琢磨怎麼在哪個大隊搞一搞文化活動。看縣委書記蘇加宏跑佟柯屯那麼勤,就決定在佟柯屯搞,搞一台“社戲”式的東西。
可是,雙城這地方可不象人家南方,擺個台子冬天能演戲,咱這兒這麼冷,演的看的,怎麼呆呀?這愁著了金昌英。為此,他去了一趟佟柯屯。到那兒一看,也是沒有辦法。但金昌英有農村工作經驗,知道怎樣和這些農村人、這些大隊長打交道,就把正月十五元宵節在佟柯屯搭一個場子演二人轉的想法和大隊長王玉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