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年,正月。
正月大朝會,遼國,西夏,高麗使節亦來向大宋官家賀正旦。
在禮節上遼國,西夏見君主不拜,而高麗,回紇以屬國之禮則需下拜。
朝拜後,天子會賜宴予遼國,高麗使節,其餘使節如西夏則沒有這待遇。
總之遼國是一檔,西夏高麗是又一檔,但因兩國親疏不同又有區彆。
住宿上也有高低之分,遼國,西夏,高麗來使都有固定的居所,其他使節都安排在禮賓館雜居。
遼使除了朝拜大宋皇帝,次日還要往大相國寺燒香,然後往南禦苑中射箭,宋朝還要選拔擅射的武臣陪遼使射箭。
這一次陪射的武臣分彆是種諤、劉昌祚和姚麟。
他們在去年的洮水大捷中立下大功,因李憲,章楶舉薦入京受賞。
以往看禦苑比射時,百姓便往禦苑看熱鬨。
如今聽說是來自熙河路的名將,無數市井百姓紛紛往禦苑四麵圍觀,一時人山人海堪稱盛況。
官家見此一幕微微嘴角上揚,當即下令比射開始。
馮京,王珪,章越等宰臣則坐在一旁,王安石則請了假。自那日宴後,王安石開始漸漸淡出朝堂上。
章越喝了口茶,看著種諤,劉昌祚,姚麟騎馬進入禦苑。以往比射都虛應,宋遼兩方都是等士兵將踏張弩弩矢上弦後,再交給遼使和比武宋臣,雙方隻要扣動弩牙便是。
但今日則是不同,這等虛應故事的比試被取消了。
種諤三人都是騎馬進入禦苑,胡祿中裝滿了箭矢,看來是要比試騎射。
章越看見遼使一方驚訝的神情,他們沒料到這一次宋人居然玩真的,這是要比真刀真槍的功夫啊。
章越見此心底有數,看來官家已是漸漸露出鋒芒。
旋即雙方各派三人騎射,比試正式開始。隻見伴射的這三名武臣一旦射中箭靶,圍困百姓無不歡呼,相反遼使一方施射無論中或不中,場中都是鴉雀無聲。
當有一名宋臣射勝後,坐在上座的官家便龍顏大悅,然後對禦座旁的石得一賜下封賞。
銀鞍馬、衣著、金銀器物等等陸續賜下。
最後三人比射都勝過遼使帶來的遼國射手,百姓們便大呼叫好,仿佛宋軍在前線打敗了遼國一般,非常的揚眉吐氣。
最後一個上場的種諤,更是得意地舉起騎弓在射苑中,騎馬環繞三圈。
種諤所經之處,百姓們便爆發出熱烈的喝彩。
此刻官員竊竊私語道:“種諤此舉實喧賓奪主矣。”
“得意忘形,必有殃禍。”
“武臣得誌,必非好事。”
“當初種諤私築綏州城,招納嵬名兄弟叛夏,以軍功受知官家,若是此人得誌,以後朝廷對西夏又要多事了。”
“鼓勵邊功,此非國家之福啊。”
這時比射失敗的遼使頓足隻說宋朝的弓不好,官家聽了笑哈哈地亦給了遼使相同的賞賜。
官家看著場中三名武臣滿臉喜色,對一旁的宰執的道:“章楶真是擅選人才。”
章越坐在椅上默然無語,這三人都是章越當初為熙河路經略使時發掘的。
李憲,章楶用了自己一手培養的人才和辛苦打造的兵馬,立下驚世之功。不過官家不知是忘了還是什麼,當著章越與幾名宰執,盛讚起章楶的功勞來。
章越當然這時候已不會談這些功勞了,身為執政與經略使爭功,如此格局就小了。
官家道,他決定將種諤升作殿前副都指揮使,調入京中統領禁軍。
章越心想,官家從自己這挖了章楶,又從章楶處挖了種諤。
但想到官家與高太後的分歧,明白了他的用意。禁軍中必須有自己的心腹將領。
官家如今打造自己的班底,無論是滅夏,還是立儲,新法。
官家都要悉數‘斷以朕意’,絕不假手於人。如此王安石下後,便是群相的局麵,沒有獨相之事。
三名武臣載譽離開時南禦苑,百姓們夾道送行。
官家也與幾名宰執離開禦苑。
路上馮京道:“陛下,這一次夏國的使節卻決定逗留至上元節以後。”
官家問道:“難道李秉常真欲附宋。”
馮京解釋了一番,原來西夏國主李秉常這一次遣使向宋朝示好。
原來自去年西夏洮水大敗後。西夏也是立即調整了對宋朝的姿態。
西夏國主李秉常開始親政,而過去西夏國政一直是西夏國後梁太後和她的兄弟宰相梁乙埋所把持。
他們兄妹二人一直主張聯合遼國拒宋的。而這一次李秉常親政後積極與宋朝改善關係。
首先西夏重新向宋朝輸款輸誠。
但李秉常也不是單純親宋。他也是做好了戰和兩手準備。
要能和首先就要能戰,西夏的思路非常清晰。所以西夏不斷派兵進入陝西四路宣耀兵威。同時在靠近大宋環慶路之處築講宗城。
同時李秉常又通過現任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禹藏花麻,向宋朝表達了議和的誠意。
不過官家對李秉常的誠意並不十分相信,而是對馮京,章越詢問道:“夏國一向狡詐多變,逆臣李元昊當年便多次背信棄義。此番李秉常向朕示好,諸卿以為如何?”
馮京道:“陛下所言極是,蠻夷狡詐反複,不可輕信。夏國又是常在順逆之間,遷就納之,我們不可卷入其朝政中。”
官家聽馮京之言頗不滿意道:“朕聽禹藏花麻言語,李秉常確實在宮中複行漢禮,欲改行漢之製度,此非向中國之心?章卿所知如何?”
章越道:“當初禹藏花麻是臣招降,其後附宋之心甚固,其言應是可信。”
官家問道:“若從此看來,李秉常變更朝製可否成功?”
章越道:“臣以為治亂之道,有從本而言,亦有從事而言。”
“西夏新敗,民心士心皆沮,李秉常欲改以漢製,意變其法而救國,此乃變其事而為之。”
“但夏國之俗不同於中國多矣,變其事而不變其本,此改製不合於人心,必敗也!”
李秉常將西夏改漢製,與天子變法如出一轍,都是為了從舊有勢力中收回權力,加強皇權。
章越卻道李秉常變法必敗。
王安石變法,提出‘變風俗,立法度’。要變製度就要先易風俗。
除非李秉常能學魏孝文帝那般遷都到洛陽來,否則不可能易風俗成功。
隻變法卻不變風俗,就是白忙。
罔顧西夏遊牧民族素來的治理方式,久久沿襲的文化傳統,這無疑是本末倒置,所以章越斷定其改製必敗。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大悅,仍是道:“可是李秉常支持漢製,又向朕示好,若不支持,何以讓他對國人有所交待?就算其改製失敗,亦可令其內耗,損失國力。”
章越的本意是李秉常變法必敗,咱們在他身上下注勝算很低。但官家認為無論他勝敗,咱們都要好好培養他,使其消耗西夏國力。
章越心想,官家想法不能說有錯,但顯得太過直白。
自己反而會好心地勸李秉常幾句,我知道你仰慕中國的想法,但夏國與中國民俗不同,你驟然改製一定會激起國中的反對,而且人子之貴莫過媽,你好好聽你媽和舅舅的話才是王道。
反正李秉常與梁太後和梁乙埋之間的矛盾屬於不可調和那等,李秉常肯定不會聽。
官家見章越不答,正要露出不快之色。
而章越已察言觀色立即道:“陛下高見!”
官家見章越如此言道,麵露滿意之色道:“章卿,夏國使節來朝會曾提出見你一麵,卿便替朕探探李秉常意思!”
迅即官家又對一旁的開封府知府孫固道:“夏國使者在開封府內一切出入安排必須周到。”
章越孫固二人一並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