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官家讓座,章越大吃一驚心道,官家這是什麼意思?
章越滿臉驚訝之色,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旁孫永已是急道:“陛下!萬萬不可如此!”
官家得孫永之語,也方才醒悟,自己此舉太失當了。他也是一時高興出此言語。
孫永氣呼呼地言道,自己不僅提醒官家,也是救章越一命。
禦座是人主之尊,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給臣子坐的。
官家假意斥道:“朕與章卿並坐也不可嗎?”
章越馬上道:“臣萬萬不敢!”
官家笑著對章越道:“卿莫要驚疑,朕與你同心一意。”
章越聽了有等天子有些越描越黑的感覺,連忙道:“臣一心一意報答陛下,無言明狀,懇請陛下察言。”
官家笑道:“卿此番運籌帷幄不僅取了湟州,生擒了阿裡骨,董氈卑辭請歸順我大宋,整個青唐亦席卷而下。”
“這等蓋世傾天之大功,朕當如何酬之卿?此位又有何惜?”
原來如此。
章楶此番不僅破了湟州,還生擒阿裡骨,如今董氈請求歸順,整個青唐已是席卷而定。
這等武功,確實是可以告太廟,載入青史的。
章越,孫永都知道陛下極度高興之下,有些話難免情緒化。
孫永道:“陛下,臣不解此番出兵取了湟州便是,又如何生擒活捉阿裡骨,董氈又如何歸順?”
官家笑道:“朕也是不解,要問章卿?”
不僅官家,孫永,石得一等人都看向章越,眾人以為不過攻下湟州,怎麼連整個青唐亦席卷而定了,故而想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但見章越極謹慎地道:“臣雖有七八成算,但未見軍報不敢斷言。”
雖有賣關子的嫌疑,但官家素來知道章越性子沒有十拿九穩的事不說。
官家道:“朕聽此語便知道,一切都在卿運籌帷幄之中,真乃子房之謀!”
章越道:“陛下,董氈雖上表請歸附但並非出自真心,乃試探是否有本朝是否侵吞青唐之心。臣以為湟州雖下,形勢未固,新附之人,或持兩端。”
“請陛下立即下旨賜董氈一節度使,以安其心!”
“準奏!”換了以往官家要考量的,但今日毫不猶豫地答允了,又對左右道:“石得一設一座於此,今夜卿與朕一起賞燈。”
這……
宣德門樓麵南,隻有天子一人獨坐,而宰相如韓絳,天子生母如高太後,都隻能在東西朵樓坐下。
此舉妥當否?
章越忽想到莊子的故事。
莊子有日與學生去山上,看到一個魁梧高大的樹木,伐木人卻不伐之。莊子問了,伐木人道:“因為不成材所以不伐。”
莊子與學生到了農舍,農舍主人殺鵝(雁)待客。一隻鵝能鳴,一隻鵝不能鳴,農舍主人殺不能鳴的鵝給莊子他們享用。
下了山學生問莊子,樹木因不成材而保全天年,大雁卻因不成材而死,人生在世到底是要成材還是不成材呢?
莊子對學生道,要是我啊,就介於成材與不成材之間,就如同龍蛇一般,能隱能藏,亦能騰能飛,什麼事都不可以一概而論,持於一端。
你無才便有人欺辱你,你尊貴旁人就謗誹你,你是君子人家就算計你,你是小人便有人討厭你。
所以做人要物物而不物於物,材與不成材都是可以隨時變化的,隻有內心的道德才是永遠不變的。
成材不成材,要隨時變化。
章越深以為然。
有的天子忌材,你若在他麵前越有材,死得就越快。遇到這樣的天子,你就要懂得收斂鋒芒,千萬不可冒尖,自作聰明。
否則就是當作大木伐去。明清不少皇帝,都是伐木的行家裡手。
從李善長,胡懷庸到張居正,到了清朝連堪稱官場謀身第一人的張廷玉都幾乎晚節不保。
這是一人治天下。
但有的天子重材,你在他麵前表現得有材,越能得到賞識重用。不過咱們可以接受鳥儘弓藏,但絕不能接受兔死狗烹。
如老劉家的劉秀,劉備,本朝太祖皇帝趙匡胤都算厚道人,還有一位就是咱們麵前這位官家。
麵對官家這一要求,眾內侍和孫永都看著章越如何答之。
章越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臣聞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臣之材處木雁之間,實不配位。”
蚯蚓之屈,以求伸展,龍蛇冬天蟄伏,是為了謀身。
官家也知道木雁之間的典故,章越言下之意,我這人是謀身大於謀國,要不是為了推行謀國之事,須借助你天子的威福,我也不敢大膽坐此位。
否則下麵的人不服你。
章越這些日子的遭遇,官家一清二楚。他被噴得老慘了,改役法被罵,打湟州也被罵,左右不是人。
官家感慨良多地道:“朕知卿心意!太皇太後言卿用兵用其淺而不用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