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
蔡確正襟危坐,一旁則是戶部尚書何正臣。
二人正對坐品茗。
中書堂吏們在旁竊竊私語。
一人問道:“章子厚麵聖多久了?”
另一人看了一眼堂上的蔡確,低聲則道:“怕是有一個多時辰了吧。”
對方搖了搖頭道:“從王荊公,再到呂吉甫,再到章度之,如今蔡相公任右相,還不過兩三月。”
另一人道:“還不是呢,官家用人如堆薪,素來是後來者居上。”
“不過似右相這般,還未焐熱便要冷了,倒也是罕見。”
一人點點頭道:“你說得有理,你說是不是蔡相公得罪了陛下?”
“難說。不過如今朝野都在議論,蔡相公難以駕馭右相之任。”
兩名小吏悄自議論。
蔡確麵色愈發凝重對何正臣道:“章度之卸任前,把中書堂除權割給尚書省,連你戶部右曹都被撬走。”他扯開案頭一疊公文,墨跡猶新的《都堂共議疏》刺得眼底生疼,“如今後省全是章黨舊人,連章子正都敢在朝會上駁我!”
何正臣道:“右相息怒,章度之是怕右相動他政柄,既是如此,咱們便不用與他客氣。”
蔡確焉能不知,章越給他挖了這麼多坑。
他蔡確舉步維艱連收回權力都不能,更何況更易章越政柄。
何正臣問道:“陛下召章子厚進京,是否對右揆不滿?”
蔡確聞言心想,自己對官家忠心耿耿上定是無法替代,可惜辦事的能力上或許稍遜了。
可是蔡確也有苦衷,自章越卸任右相後,官家又恢複了對三省事事插手微操的風格,自己本著忠字當頭,當然不好說什麼,官家說什麼,他就照辦什麼。
結果出了事後,鍋自然而然地就到了蔡確的頭上。
最後就成了朝堂上下集體質疑蔡確能力不行。
蔡確有苦難言,自己手上的權力遠不如章越當年,卻要管跟章越差不多同樣的事。
此外蔡確在貶範純仁出京的事上作了手腳,他先在奏對天子時說範純仁在朝中好異論不可用,然後又以範純仁疾病為由,故意讓他回鄉養病。
結果數日前範純仁的弟弟身為陝西轉運副使的範純粹入京時,官家詢問範純仁的病情,範純粹說範純仁隻是小病,無大疾。
官家知道後,那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即便在心腹麵前,蔡確仍是維護天子道:“陛下也有他的苦衷,要治國平天下豈有那麼容易。”
何正臣問道:“昨日子厚拜會右揆說了何事?”
章惇入京後在麵聖之前,先拜會了蔡確,這也是禮儀。
但蔡確想到了與章惇的會麵,不悅之情溢滿言表。
蔡確道:“子厚希望能停止黨爭,在讓蘇轍、秦觀、晁補之以及尚書左丞郎中範純仁等人官員出外後,能收一收。”
何正臣知蔡確,章惇同時新黨,這個時候千萬不能鬨起來。
他勸道:“章子厚再不好,也比召回司馬光好。如今司馬君實出任宰執之論甚高,真讓他回朝恐怕會顛覆朝政,幸好他辭而不受。”
蔡確則道:“此乃養望之策也。你莫上了這老賊的當。”
“他司馬光推辭越久,天下士心越盼望他入朝為相。”
何正臣問道:“章子厚與司馬光可有聯係?”
蔡確沉聲道:“這倒不至於。”
“隻是子厚此人腦子不清楚,名為務實,其實是一廂情願。他烏台詩案替蘇軾說話,還曾因此直斥王左相吃舒亶的口水,大有不惜翻臉之態。可子厚如此表態,也從未見得蘇氏兄弟對他感恩戴德,還曾批評其梅山用兵之事。”
“昨日來又道什麼,劉莘老(劉摯)自被逐後,不複異論。人豈不容改過。”
何正臣道:“劉莘老此人骨鯁,豈有因不複異論,便覺得可以用的道理。這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
“我看這些人朝廷當刻石入碑,上書永不錄用才是。”
“奈何陛下非要異論相攪。”
何正臣道:“我算看透了,這些人就是右揆你要網開一麵,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倒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蔡確道:“所言極是,章子厚不曉事,我豈有不曉事。”
“天下之事隻有擇一而從的道理,哪有左右都選的。以為是中用之道,其實不中不用。”
“要謀大事,需有壁立千仞無依倚之誌!”
何正臣歎道:“右揆之心,可昭日月,可昭天地。”
“蔡確自袖中取出一卷名冊推至案上:“此乃黨人五十七名,皆可逐之。禦史台已著手查辦,正臣亦當薦些得力者以備補。”
何正臣聞言點了點頭。
片刻後向七入內道:“啟稟右揆,已查得實據,鄧州知州陳睦收得阿裡骨饋金三百貫!”
蔡確神色一凜,他生平最恨這等貪贓枉法之人。他仔細看過一遍,撫過名冊上朱筆勾畫的“陳睦”二字道:“還等什麼拿人!”
向七道:“陳睦畢竟是前禮部尚書,要不要稟過陛下?”
蔡確道:“你先去拿人,陛下那我自會分說。”
跟著蔡確的向七如今已是一路官至禦史知雜事。
頓了頓蔡確道:“我與陳睦雖有過節,但畢竟以大局為重,派人去好生分說,不要驚著他。”
“如今沈存中已是服軟,王處道,種彝叔如何?”
向七道:“王處道,種彝叔依舊如故。”
“那就繼續查王處道!直到罷了為止。”蔡確言畢摩挲著官窯茶盞上的冰裂紋,恍若未見盞中茶湯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