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蔡府。
夜漏三更。
燭影在蔡確清瘦的麵龐上跳動,他擱下批閱至亥時的劄子,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書房外傳來三聲規矩的叩門,長子蔡渭捧著熱騰騰的參湯趨步而入。
蔡渭將青瓷盞輕置案頭,聲音壓得極低:“現在滿朝都在傳"金盞傾則天命改"的讖語。官家墜盞之事,官員們皆以為不祥,都說以金甌無缺代指天下。”
蔡確執勺的手在空中凝住半息,參湯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陰翳:“禮部周穜是吃乾飯的?明日就讓太常寺出告示,凡傳"側金盞"俗樂者,以大不敬論罪。“
“兒子已命人查訪教坊司,那曲調原是西京舊樂.“蔡渭話未說完,忽見父親抬手製止,銅漏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蔡渭抬頭看了一眼蔡確,又重新低下頭。
蔡確道:“沒有實據不要亂說。”
蔡渭道:“據河南府奏報,司馬十二上月與文彥博在獨樂園賞梅三日。”
“司馬十二修畢資治通鑒,自是清閒。這一次官家病倒,朝野不免對章建公,司馬君實寄予厚望,重新啟用甚至重用之聲日益高漲。”
蔡確看了一眼蔡渭道:“皇太後器重司馬君實!”
“你的嶽丈也是司馬君實的好友。”
蔡渭是前宰相馮京的女婿。
蔡渭道:“雖說司馬君實曾言嶽父為中立不倚之士,但實則批評他未曾在與王章二相列朝反對新法,略有微詞。”
父子沉默片刻。
蔡確忽然冷笑:“呂晦叔昨日進宮侍疾兩個時辰,皇太後賜了先帝禦用的青玉藥杵。“
燭芯爆出朵燈花,蔡確繼續道:“官家若真到了要托孤那步,第一個要防得司馬十二與呂晦叔!“
蔡渭聞言猶豫了下道:“爹爹,福建路轉運副使王子京上奏,建州茶商似醞釀民變。請從兩浙路調兵入閩鎮壓。”
蔡確道:“王子京辦事旁人道他急於功利,務為掊克,甚至連建州百姓自食之茶也不許存留。連章子厚也稱他,儘奪民食,其害甚於。但建州刁民挾私販,抗拒官法早已成風,也是不爭事實。”
“王子京能以身當國,我偏要支持他到底,否則以後誰肯替朝廷辦事?”
蔡渭道:“孩兒想章越屢辭建州路節度使一職,若民變一起,到時候……難辭其咎。”
蔡確微微點頭。
“還有一事章建公之子章丞冒籍入國子監中舍就學,占去寒家子名額……”
蔡確伸手一止道:“古今為官通達之道,莫過於晏相公《解厄鑒》裡所言的藏鋒於拙,隱智於愚。不要學我,爹爹我是沒得選。”
蔡渭聞言赧然而退。
……
南峰寺。
章氏族學。
再臨故地,章越滿是感慨。
走在滿是桂樹的林蔭道上,章越很想找一找自己當年讀書時的塗鴉處,可找來找去,也是半點痕跡不見。
門子不知哪去了,章越步入族學內,射圃等物依在。
晝錦堂堂前章氏子弟進士題名刻石碑依舊醒目。
排列第一乃南唐狀元郎章穀。
前宰相章得象排在第四。
到章越離開族學時,已有十五人,名字皆耳熟能詳;其後則是他入京後新增。
第十六位則是嘉祐二年,千古第一龍虎榜的狀元章衡。
第十七位則是嘉祐四年進士章惇。
第十八人則是……自己。
章越看到這裡百感交集,伸手摩挲石刻。
忍不住用手指沿著石刻上凹陷處,一筆一筆地書寫自己的名字。
章越抬頭看了一眼晝錦堂,當年穿著麻鞋蹲在堂外隔著一道垂紗簾偷聽講書的自己,亦得名列此間。
如今進士題名碑已有二十五人。
三十年間,章氏子弟又添十人及第矣。
硯池邊桂葉輕旋。
晝錦堂下擺放鞋履的地方如今空空,章越掀開垂簾,堂上擺設已是陌生,唯獨正中‘道者,天地之母’字帖不變。
此乃先師章友直親筆。
章越脫去鞋襪於石階下小心翼翼地放好,走入堂中對著老師的字帖鄭重一拜。
穿堂風襲來,庭軒四麵薄紗隨之掠動,紗擺正好拂過章越眼前。
這時堂下腳步聲傳來,十餘名背負書篋章氏弟子趕來,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堂上不由驚訝。
不過他們見章越雖穿著普通,但那份氣度非凡夫俗子所有,也沒有出聲嗬斥。
為首族學弟子施禮道:“這裡是晝錦堂,乃前宰相郇國公親手所建,敢問尊駕?”
章越對著字帖道:“此字帖乃吾師伯益先生所書,故拜於此。”
眾族學弟子聽了都是釋然:“伯益先生從不課外人,如此說來足下亦是我章氏族學的子弟了。”
章越聞言苦笑:“我雖是友直先生弟子,但從未納入族學門牆之下。”
章越當年在章氏族學時,自始至終都隻是一個旁聽生而已。
隻因他是寒門,疏族。族學中都是官籍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