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餘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豔意。”
想到這裡,章越不免感慨自己求學的經曆。
為啥說這篇文章寫實呢?
同學穿著最新款AJ,自己穿著破了洞的國產品牌,雖自己說‘略無慕豔意’,但心底那份自卑感若沒有後來的成功化解……宋濂他老人家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是記得一清二楚嘛。
此刻章氏族學的弟子越聚越多。
聽章越吟起這句,有些族學子弟不免揣測:“這些年冒充友直先生門生的……不免太多了……”
這話被章越聽到,當年自己旁聽時,也被族學子弟譏諷為寒鴉妄附鳳翼。
“見過建公!”
章越回目看去一名自己與年歲差不多中年男子,正站在堂下。
章越走下台階穿上鞋襪後向對方一揖。
章采感慨地看著章越,他當然記得章越在此旁聽,麻鞋光腳被同窗譏諷之事。
章越走到硯池旁道:“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師兄你說是不是?”
章采聞言對道:“建公‘桂魄不改琉璃色,布衣卿相兩昆侖’才是。”
建公?
建公!
一旁族學弟子都是震驚。
章采肅然道:“爾等不得無禮,這位是章建公!”
章建公?
由布衣至卿相的章建公!
浦城章氏二十五名進士中。
官至宰相唯獨章得象,章越二人。
眾弟子慌忙拜。章越笑道:“諸位,我雖未曾入族學。”
“但當年也曾在硯池旁浣過筆。”
眾人一聽釋然,還以為章越是記恨當年之事,回來誇耀的。
一句‘浣過筆’,也算認同自己的身份。
“我此番到族學是尋存儒師兄的。”
齋舍中。
一名中年男子向章越見禮。
章存儒乃章友直之長子,他如今已是族學的齋長,同時也兼作浦城章氏的族長。
章存儒向章越行禮道:“見過相公!”
章越在齋室微一出神,齋室如故,但老師已是不在。
章存儒見章越這般知道是睹物思人,當即道:“先父之前一直後悔,未能力排眾議將相公收錄入族學之內。”
章越對此想到過去。
當時章家是單丁戶,隻有章實一人成丁是可以免役。如果章越十六歲成丁,兄弟之一服勞役,章越就沒辦法繼續學業了。
浦城縣學是官學,可以免去縣學生的勞役,因此是寒門讀書人的最好選擇。
而章氏族學不能免役,所以傾向收錄官籍的子弟。寒門疏族子弟除非特彆優異的,否則不予收錄。
當然到了現在免役法施行後,章氏族學也可以從寒門中收錄子弟了。就算是五等戶出身的貧民子弟,也可以通過向官府繳納免役錢,來免除勞役獲得繼續學業的機會。
所以章越考入縣學後,就對此事釋然了。
章越與章存儒言語一番後,都是對當年的事釋然。
“師兄可知我改免役法時,政事堂窗外恰有烏鴉築巢?“章越推開雕花槅扇,指著庭院外上的飛鳥:“王相公說鴉鳴不祥,我卻覺著它們銜來的每根枯枝,都在替寒門學子搭登天的梯。“
歸根到底一句話,還是朝廷的政策好,章越改了免役法後,真正實現了‘萬類霜天競自由’。
章越道:“存儒師兄我今日來尋你並非為了昔日往事,建州茶商的事…“章越忽道,“王子京之事章家以為如何?“
章存儒道:“王漕使逼得茶農折茶樹為薪,建州之世家對這般作為極是不滿。”
章越聞言了然。
浦城四大家族章、吳、黃、楊。
吳就是吳充,吳育一支,黃是黃好謙、黃好義、黃寔一支,楊則是真宗時名臣楊億。
至於章,吳兩族不僅是浦城,更是建州,甚至福建路的甲族,而章家要不是章越與章惇不和,連二韓一呂都要甘拜下風。
但是章吳兩家子弟中顯得多在京師或各州居住,留在原籍倒是不多。
但是幾個世家在地方勢力依舊不可小覷,不僅插手各行各業,而且還掌握最重要的輿論。
章存儒批評了王子京,自也代表了章家對王子敬的態度,他拱手道:“還請相公奏請朝廷廢榷茶法。”
章越擺手道:“不。”
章存儒,章采道:“相公。”
章越道:“我來是煩師兄傳出話去——從今以後建州茶商再敢私運者,無論是誰,我章越必斷他三代科舉路!”
章存儒,章采聞言皆是大驚,他們差一點忘了,眼前這位三十年前曾在章氏族學末席靜聽的青衫書生,早已是執掌三省六部、寒門登極的當朝宰輔。
五載秉政,天下官員士子之進退榮辱,皆在他筆下朱砂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