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魚貫而出之際,殿外忽起驚雷,那是軍港方向在銷毀已不能修複的符陣部件,元武凝視著龍椅扶手上嵌的星紋晶髓。
徐福垂手立在丹墀下,琉璃試管折射著殘燭微光,在他掌心凝成一小片斑斕。
“你說盛世裡的亂世……”元武屈指叩了叩扶手,青銅蟠龍紋路硌著指節,遠處的宮門在群臣身後緩緩閉合的悶響,碾碎了最後一絲嘈雜:“是嫌朕的天下太安穩了?”
徐福將丹瓶輕輕擱在禦案邊緣,蠟封化作塵煙:“過穩則抑變,無變則易朽,正如今朝那殷尋禦使的‘鬼飛劍’,隻是這其中火候,卻最難以掌控,就像人心總在將沸未沸時最為危險。”
元武垂下眼瞼,掌中自然躍入了海外靈藥精煉的寶丹,清潤香氣撲鼻:“觀石球內蘊的‘磨石劍意’,分發災民的近十億錢,還有信箋中的深思熟慮,你覺得,此人究竟像誰?“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徐福卻像是早有準備,他隨手又從袖中掏了幾卷玉簡,輕步置於案上:“林煮酒的計謀像蜘蛛結網,王驚夢的劍意如江河決堤,那今日這賊子……則有如在瀚海中垂釣。”
“好一個瀚海中垂釣。”元武突然低笑,笑聲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他袖中飛出二十八枚玉符,符麵星圖與殿頂周天星辰遙相呼應:“墨守城覺得朕該給巴山餘孽正名,你怎麼看?”
“正名如同鑄劍,劍成之日便是弑主之時。”
徐福袖中滑出柄青銅尺,尺麵刻著大秦疆域圖:“但劍胚若在陛下爐中淬火……”
他忽然將銅尺折斷,斷麵湧出的卻不是金屬光澤,而是稠如蜜糖的暗紅色液體:“淬火的鐵水,終究要澆進陛下設計的模具。”
元武撚起丹丸對著燭火端詳,琥珀色的丹芯裡似凝著絲絲血線,讓他想起函穀關外的殘陽:“淬火的鐵水自有其形,可若這鐵水本就是從他人爐中盜來,又當如何?”
徐福袖中銅尺斷麵滲出的液體突然凝成細線,在半空織成蛛網:“那便要看盜火之人,是想煉劍還是鑄犁。”他屈指輕彈,蛛網倏然收縮成滴:
“暗裡那人,所求若是天下大治,又何須繞這許多彎子?”
元武忽然覺得疲憊。
這種疲憊不同於修行後的虛脫,倒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蠶食骨髓。
他望著徐福退下的背影,忽然開口:“你說……若是王驚夢還活著,見到今日之局會如何?”
徐福身形微滯,這個細微的停頓讓元武瞳孔收縮,但禮司司首終究沒有回頭,隻有聲音飄散在漸濃的夜色裡:“死人不會說話,活人不必替死人開口。”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在覺得某些事情已經可以開始徹底遺忘的時候,卻又有人在不斷逼著你想那些事情,在你覺得已經勝利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並未勝利。
蟠龍柱上的金漆開始剝落,碎屑在空中凝成當年那個人踏雪而來的模樣。
星圖在黑暗中亮起,元武站在光斑交織的網中,忽然想起自己看望初入獄中的林煮酒時,對方說過的話:“你以為坐在最高的位置就能掌控一切?殊不知這位置本身就是最大的囚籠。”
“可朕偏要在這囚籠裡開天辟地。”
元武對著虛空冷笑,玉符突然儘數炸裂,星輝如雨灑落。他在光雨中攤開掌心,看著建言書的灰燼在星芒裡重組成字——民生、修行、賦稅,每個詞都閃著鋒利的寒光。
“無論如何,”元武最後心想:“朕,寡人身邊已經有了徐福,皇後,嚴、李二相,還有大秦十三侯、諸位司首與數以百萬計的秦軍雄師。”
“你要做那垂釣之人,可單用彆人揉製出的魚線,又怎能釣起整個江山社稷的重量?”
……
墨守城緩步踏出宮門時,簷角藍尾鵲忽然振翅而起。
那抹幽藍掠過皇城三重飛簷,讓他恍惚間想起二十九年前初見王驚夢的那個黃昏——暮色之中,從邊僻巴山走出的少年劍客在自己遙遙的注視下,跟長陵的年輕才俊比了第一次劍,並取得了無可爭議的勝績。
“若秦人受欺辱,每一名秦人都能持劍而起,那天下有誰敢欺我秦人?”
當時的他早已是秦都長陵最強的修行者,可第一次聽到這番言論,心中仍是生出了久違的共鳴之感——不是震顫,而是像初春解凍的渭水,凜冽裡裹著萬物生發的暖意。
角樓的風卷著這句話在墨守城耳畔盤旋了一十三年。直到長陵血夜那晚,他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烽火染紅城闕,忽然明白那個人的劍可以劈開山嶽,卻斬不斷人心溝壑。
那些倒在血泊裡的巴山劍場弟子,他們也曾是砌築這座城的青磚——昔時總愛在桂花林下喝酒的年輕人們,劍鋒上刻著“斬不平”,卻在酒後說過最想刻的是“守太平”。
墨守城撫過宮牆縫隙裡新發的苔蘚。
遠處市井的燈火如星子墜入凡塵,隱約能聽見更夫報時的梆子聲。
趙青滾落的石球碾過軍港艦船時,他在石屑紛飛間嗅到熟悉的劍意,不是王驚夢的孤絕,倒像是經年累月被江水衝刷的鵝卵石,把棱角磨成渾圓的守勢。
這讓他想起年輕時在隴西戍邊,見過邊民把磨刀石嵌在城牆缺口,經年累月竟與城磚長成一體——記憶裡的聲音,依然清越如初:“真正的雄城該是活的,是千萬人共同打磨的劍鞘。”
有些劍要斬開夜幕,有些磚要承托晨光,而自己這樣的守城人,不過是確保晨光降臨時,城牆後的米缸尚有餘糧。
……
同一片月色籠罩的槐花巷深處,夜策冷的素色布履交替地落在青石板上,她停在一家棺材鋪前,指尖撫過門板上用朱砂畫的鎮魂符——符紋第三筆多了個不起眼的缺口。
“客官選棺木還是紙紮?”
門縫裡漏出的油燈突然竄高三寸,掌櫃老吳佝僂的脊背在紙馬堆裡投出嶙峋黑影,手中正在紮的紙人已經糊好了青衫,紙人緊緊抓著柄小巧的紙劍,卻刻著巴山劍場獨有的雲紋。
夜策冷袖中滑出半枚銅錢,擦過門栓鏽紋,褪色紅繩在陰風中蕩出半輪殘月:“要七口柏木棺,棺頭雕陰陽魚。”
她的聲音與極幽淡的琴聲同時響起,無弦之音貼著青石板路爬來,像條吐信的蛇。
……
幾乎相同的時刻。
在長陵的聯綿起伏的重重宅邸,華貴而幽深的院落裡,一間清雅的書房內,名貴的花梨木書架上,密密麻麻的陳放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典冊,有些看上去雖然破舊,但卻都是極其名貴的孤本珍品。
書桌上不見任何的紙筆,唯有一冊攤開的《秦楚盟誓考》,一盆白色蘭花。
驪陵君指腹摩挲著青瓷茶盞,茶渣在盞底皴出枯山水的紋路。
呂思澈垂手立在五步開外的透雕夔紋門框邊,這個距離既能顯出恭敬,又不至於讓主子覺出壓迫——自楚宮事變後,質子府裡的規矩便越發微妙了。
燭火將雙方的影子抻長投在滿牆書架上,那些記載著楚地風物的竹簡在陰影裡沉默著,像列隊等候檢閱的士兵。
“殿下真要借秦刃斬楚纛?”
這名幕僚的目光再三掃過那枚隱於君上衣袖之中、隱約顯露出幾分輪廊的璽印,終是忍不住發聲,腰間佩玉隨著不安的踱步輕輕顫響,如同他未出口的詰問。
驪陵君忽然攥緊案角。
青筋在蒼白手背暴起如虯枝,指節抵著楚王印匣的棱角,疼痛讓他想起今晨元武指尖點在肩胛時,那縷鑽進經脈的蝕骨寒意。
窗外巡夜侍衛的皮靴聲恰好碾過青石磚縫,碾碎了書案上那盆素心蘭的淡淡幽香。
“元武陛下胸有丘壑。”
驪陵君突然轉身,織金廣袖帶起的風卷滅了兩盞纏枝吊燈,驟暗的光影中傳來玉磬般的清冷嗓音:“既以楚王璽相托,何愁風雨如晦?”
“思澈啊……”驪陵君忽然拖長了調子,兩指捏起案頭白玉鎮紙把玩,溫潤光澤映得他鬢角新染的烏色愈發突兀:“你說這院裡的蘭花,為何總開不出紅色?”
呂思澈喉結微動:“許是……水土不宜。”
“水土?”驪陵君嗤笑一聲,鎮紙重重磕在紫檀木案幾上。
他忽然起身踱到博古架前,指尖劃過那些蒙塵的竹簡:“本王記得你家鄉在雲夢澤?那裡的水匪……”他隨手抽出一卷《楚南風物誌》,書頁簌簌抖落細灰:“可還猖獗?”
“承蒙君上掛懷,自三年前……”
“啪!”
竹簡墜地的清響截斷未儘之言。
驪陵君背對著他解開束發玉冠,垂落的黑發裡赫然藏著幾縷斑白:“明日派人去城南驛館,把九江郡來的樂師接進府,讓他奏曲《楚些》。”
呂思澈袖中手指驀地蜷緊。這名樂師是半年前安插的暗樁,專司打探往來商旅消息。此刻若貿然動用這枚棋子,無異於自斷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