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盯著地磚縫隙裡半片枯葉——那是昨日從楚地快馬送來的洞庭秋色:“君上,此時調人恐惹元武疑心……”
“本君要殺幾個人。”
輕飄飄的話混著更漏聲墜下來,驪陵君轉身時已換了溫潤笑意。
他彎腰拾起竹簡,像拂去珍寶塵土般仔細擦拭:“田奉常家的庶子,城南米鋪的趙寡婦……”玉冠重新束起時,他吐出第三個名字:“還有,那個在白羊洞偷生的賣酒郎。”
呂思澈感覺後頸滲出的冷汗,正順著脊梁往下淌。
田奉常是伐韓老將聶隱山的舊部,其子因醉酒罵過驪陵君懦弱;梧桐落開酒鋪的丁寧,則是當街羞辱拒絕了君上的好意;至於趙寡婦……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巡街,府上那匹被潑水驚了的駒馬。
“殿下,秦律森嚴,此三人皆錄在長陵戶曹的……”文士的勸諫才剛開了個頭,卻又聽得主子漫不經心地補了句:“還有西市替鄭氏商行算賬的獨眼老吏,上月竟敢克扣本君訂的蛟紗。”
他說這話時,正在從博古架上取下個黑漆木匣,匣蓋開啟時泄出的森冷劍氣,驚得案頭蘭花瞬間凋零了三片花瓣。
“本君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驪陵君拈起匣中玉符輕輕摩挲,符麵刻著的“風雷”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幽藍光澤,廣袖帶風地走向書房西側的兵法架:“所以特意向徐大人借了十二枚影衛符。”
“本君最見不得狗苟蠅營之輩。”他突然抬高了聲調,驚飛簷下棲著的夜梟:“這些蛀蟲平日裡欺行霸市,如今倒要教他們知道……”
話語戛然而止。呂思澈看著主子僵在原地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對方後頸新添了道淡金紋路——像是符咒,又像某種古老劍痕。
“子時三刻了。”驪陵君再轉身時,臉上慍色已消融成春風般的笑意。他將玉符一枚枚排開在兵法架上,符與符間距分毫不差:“讓廚房溫兩盞羊乳送來,你且去歇著吧。”
醜時的更鼓在三條街外響起時,十二道黑影從驪陵君府後院牆根掠出。
他們玄色勁裝上的避息符紋完美融進夜色,唯有經過南市布莊後巷時,某個黑影袖口不慎漏出點雷光,驚醒了蜷在草席上的老乞兒。
老乞兒渾濁的眼珠倒映著黑影們消失的方向,喉嚨裡突然發出“嗬嗬”怪響。
他哆嗦著從懷裡摸出半張沾著油漬的紙,借著月光辨認上麵新印的工整字跡——正是趙青白日散發的《養生練體訣》。
四更梆子響過七聲時,驪陵君獨自立在滴水簷下。夜風卷起他未束好的發絲,露出幾縷沒染透的灰白。他對著靜寂無聲的府邸笑了笑,轉身時又是那個光風霽月的質子殿下。
遊廊下的燈籠將朦朧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匍匐在地的瘦蛟。
……
醜時的更鼓餘韻仍在街巷間盤桓,城南棺材鋪後院的柏木棺蓋已悄然滑開半尺。夜策冷素白裙裾掃過棺底暗格,青蔥指尖在積灰的“奠”字紋上叩出三長兩短的韻律,簷角銅鈴應聲凝滯。
張十五蹲在牆角挑揀紙錢,陰陽雙劍的劍柄從竹筐裡探出來,正巧抵住飄落的黃裱紙。
紙麵未乾的朱砂蹭上劍柄,蜿蜒如泣血。
“巴山劍場的錢養出條軟骨狗。”
開棺材鋪的老吳從停靈柩的夾牆轉出來,手裡拎著半壺冷酒。他袖口磨破的棉絮沾著朱砂,乍看像凝固的血痂:“前日那人從秘庫支取三百顆海鮫珠,全送進了鄭袖宮裡的掌事嬤嬤腰囊。”
“終究是沒法放在明麵上來,隻能以‘呂家祖庫’的名義周轉使用,還得小心翼翼避人耳目。”
夜策冷用指尖蘸著酒水在桌麵畫符,漣漪般的青光將聲息鎖在方寸之間:“不過,呂思澈既知秘庫所在,何不暗中轉移?”
“姑娘當那質子府是菜市口不成?”
老吳抖開卷泛黃的帛書,密密麻麻的紅圈標著府內各院,宛如毒蛛盤踞,油燈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光是他臥房外的灑掃婆子,就有三個是宮中派來的諜探。”
“上月呂家二小子往城南書肆送批舊典,隔日就被正武司的劍師給截了,搜檢夾帶——說是查禁書,實則是想著探咱們的底。”他指了指了那標著七枚醒目紅點的位置,冷笑混著紙灰飄散:“鄭袖這婆娘連尿壺都要塞進眼線。”
“何止是眼線。“
老吳的媳婦端著漆盤從後廚轉出來,盤裡擺著兩碗浮著蔥花的素麵:“年初他府上的賬房支錢修葺祖墳,剛出銀庫就被李相的乾兒子克削盤剝,截了足足五成——說是抵什麼‘市舶稅’。”
夜策冷的目光瞥過老吳媳婦袖口磨破的針腳,這婦人白日裡給大戶人家漿洗衣裳,夜裡幫著刨棺材板,指節粗得能碾碎核桃:“三百顆鮫珠換鄭袖半句誇讚,倒像他驪陵君會做的事。”
“秘庫還剩多少?”張十五忽然抬頭,陰陽雙劍在竹筐裡發出蜂鳴。
“約莫四成金銀、玉珠尚在,三箱古劍譜仍封存。”老吳蘸著酒水在石板上寫數,字跡被穿堂風吹得揉皺,恰如他們支離破碎的籌謀:“當然,大部分早就運送至楚境了——這是已知的部分。”
張十五又往火盆裡丟了把錫箔元寶:“聽說那些長陵舊門閥的生意遍布各朝,以至於呂家滅時,元武的軍隊馬車絡繹不絕的往外連運了五天,才將呂家府邸裡有價值的東西全部搬空,這是不是真的?”
老吳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呂家府邸裡的家私,隻不過是呂家真正財富的十數分之一,剩下的大部分,卻進了元武、鄭袖的私人口袋,好在尚有一些被林軍師未雨綢繆,提前給隱藏了下來,作了劍藏儲備。”
“呂家祖庫分三窟——明麵上是長陵銀莊的三十七間地窖,暗地裡另有些埋進了西山陵塚,最後一部分則藏入了雲夢澤中某個廢棄的烽燧台下,十六道連環機括開啟時,青銅門上的蟠螭紋會吸食月華化作碧色流光。”
“上月我去城南亂葬崗起棺,正好看見李相家的狗腿子在挖三號假塚——那蠢貨刨出老夫二十年前埋的鑄鐵冥器,還真當得了呂家金餅——倒是替真庫擋了災。”
“至於呂思澈那小子,則是更早些年就在楚境發展了的巴山暗線,呂家主脈被滅,他這個遠方的分支便被林軍師啟用,隨驪陵君一起入秦,逐漸成了我們在長陵最重要的耳目。”
老吳媳婦補充道:“林軍師遺留下來的指令:當驪陵君越發淪為元武、鄭袖的棋子之際,我們也能從對方流露的痕跡,反向揣摩出‘棋手’們的心思謀劃——唯知敵虛實者,進退方有餘地。”
“說到底,不過是見仇人勢大難擋,要在外麵套層幌子。”老吳看了她一眼,卻歎了口氣:“想當年,巴山劍場何等風光,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
後院忽然卷進陣陰風,紙馬竹骨發出咯吱響動,窗外的燈火倏地飄動,將“呂記棺木”的招牌照得忽明忽暗,如沐幽霧。
張十五袖中飛出根銀白絲線,卷住簷角垂下的招魂幡布,幡布上“往生極樂”四個字正對著供桌缺角的香爐,翻卷之間,露出個儒雅卻落魄的身影。
正是白日裡在南市裝瞎的算命先生,手中抓著筒竹簽,口中喃喃自語:“沒想到,‘無弦琴’竟跟那‘靈犀玉符’這般相像,都是應用了……”
夜策冷卻沒去看他,而是側耳凝聽著遠處的瓦片輕響,從衣袖中抖落出了四幅栩栩如生的畫像:“十二個……徐福煉的影衛符,帶雷火氣。”
她指尖在石桌上畫了個圈:“城南米鋪到西市賬房,夠他們忙活好久。”
“這……就是驪陵君今夜裡要殺的‘仇人’?”
老吳正在往棺材底板刻符,偶然瞥了兩眼,攥著的刻刀竟突然劃偏了,梨木上驀地多出條深痕:“趙寡婦家的小崽子……前天還來討過黍米餅。”
“驪陵君養的馬驚了,潑水的是趙寡婦。”老吳媳婦倒是不怎麼意外,隻是吹了吹桌上的木屑,以免其沾到乾淨的碗筷,又往麵湯裡撒了把芫荽:“那孩子前夜往木盆裡放了把野薑花——說是能讓他娘安神助眠。”
老吳掰著棺材釘冷笑:“那潑水驚馬的事都過去半月了,難為他記得清楚。”說著,他突然掀開牆角草席,露出個地窖入口,陰風撲麵,陳年紙灰打著旋兒往上躥:“要不……”
“來不及了。”夜策冷搖了搖頭,用筷子挑開了麵湯裡的油花:“人家現在戴著‘大秦楚王’的冠冕呢!晚間還收了秦宮送來的十二箱楚國舊籍——隻是元武給的甜棗,向來帶著倒刺。”
簷下紙燈籠忽明忽暗,將眾人影子投在停靈柩的灰牆上,仿佛皮影戲開場前淩亂的彩排。張十五的陰陽劍不知何時出了鞘,劍光掃過牆角堆著的紙紮人,給那些慘白的臉頰添了兩團腮紅。
“該換批新紙人了。”老吳突然說。
他媳婦從針線筐裡抽出把鏽剪刀,“哢嚓”剪斷垂在棺槨邊的招魂幡,布帛落地時驚起了積塵:“可不是麼,舊的總想著給活人當祖宗——林煮酒終究看錯了眼。得儘快收回那‘錫山劍盤’才是。”
……
更夫敲五更梆子時,九道黑影回了驪陵君府。
最後那個翻牆的侍從左肩有道劍傷,雷火符紋燒焦了青磚。呂思澈摸著枚微微震顫的靈犀玉符,站在遊廊暗處數人頭,發現少了三個——正是派去殺賣酒郎的那組。
驪陵君寢殿的燈還亮著。
染鬢角的藥膏擺在犀角鏡前,銅盆裡漂著幾縷灰白發絲。他正在往新得的楚王璽印上塗朱砂,突然筆尖一抖,朱砂濺在雪白中衣上。
“廢物!”硯台砸在門框時,徐福剛巧跨過門檻。這位禮司司首彎腰撿起碎硯,指尖黑霧纏繞間,竟令其複原如初。
“殿下可知今夜死了多少秦人?”徐福把硯台放回案頭,朱砂順著桌沿往下滴,又在案上置了兩個沁著藥香的丹瓶:“您猜明日早朝,會有幾本奏折提‘楚人凶頑’?”
驪陵君染鬢角的手僵在半空。銅鏡映出他後頸的金色符咒,此刻正隱隱發燙。
染鬢角的玉梳“當啷”墜地,碎作十三片殘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