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太虛種玉訣》?”
丁寧問出這句話時,簷角凝結的霜花正在晨光中滴水。趙青指尖掠過櫃台半壇殘酒,渾濁酒液忽然泛起星砂般的淡銀碎芒:“太虛者,萬物未形之淵藪;種玉者,化荒蕪為沃土也。”
壇中酒液開始翻湧如活物,原本酸澀的酒氣竟透出雪峰青竹的冷香。
丁寧瞳孔微縮——他雖看不清那些滲入酒壇的銀芒本質,卻能感知到某種顛覆常理的力量正在重構物質本源,它們既不似真元也不像劍氣,倒像是從虛空裂縫裡滲出的晨霧。
這絕非簡單的靈氣灌注,反而近乎於將朽木的年輪逆轉為種子胚胎的造化之功。
“看好了。”趙青屈指叩擊陶壇,聲若清磬:“尋常酒曲隻能釀凡物,但若將天地視作窖池,眾生為麴,這太虛便是最公平的甕。”
壇口騰起三尺青霞,原本渾濁的酒液竟變得通透如琉璃,這種自我澄徹,不是過濾沉澱的粗暴提純,倒像是千萬粒塵埃各自尋到命定的歸處。
浮沫聚成玉色雲團,酒香竟凝作實質的淡金絲絛,順著梁柱纏繞攀援。
丁寧凝視著酒液中浮沉的極細銀色光塵,它們並非靜止,而是沿著某種玄奧軌跡流轉,恍如微縮的星河落入人間。
最驚人的是櫃台後那排碎裂的陶甕。
三日前因蒸煮不當泛黑的粟米,此刻正在甕中舒展重生,黴斑退去時綻開琉璃般的結晶;角落裡發黴的曲餅簌簌剝落陳垢,某種看不見的生機在它的深處悄然萌發。
“尋常酵母菌經太虛之氣點化,可吞吐天地靈韻。”
當最後一粒銀輝滲入壇底,趙青拂袖推過酒盞:“貧者以餿飯釀酒,可得瑤池瓊漿;荒山采野果製醋,能煉洗髓靈液。這才是扯平資源天塹的正途。”
丁寧抓起酒勺舀了半盞,琥珀色酒液在掌心漾開七重光暈。
他嗅到初春融雪浸潤腐殖土的氣息,嘗到朽木逢雷煥發新芽的生機,更可怕的是每一滴酒液都自成循環——靈氣隨飲者經脈強弱自主調節濃度,這分明是傳說中“道法自然”的至高境界。
酒液入喉的刹那,丁寧渾身毛孔陡然張開,九死蠶在他氣海裡昂首嘶鳴。
那些銀砂竟在經脈間遊弋成周天星辰。
原本因九死蠶躁動的真氣如春雪遇陽,自發凝成晶瑩玉髓沿著竅穴沉澱,掌心亦浮起太虛星圖般的經絡投影——每條脈絡末端都在吞吐天地元氣,竟比平日快了三倍有餘。
長孫淺雪忽然掀開了紗縵,不可思議地向著前院探頭望去。
她素來厭惡濁氣,此刻卻見趙青足尖輕點處,青磚縫隙裡的陳年汙垢褪成雪色結晶,牆角蛛網凝作冰蠶絲般的靈氣脈絡。
最令她心驚的是體內九幽冥王劍竟隨之發出清越鳴響——沉寂多年的孤寒劍意,正被某種溫潤道韻悄然滋養。
“這酒曲……”她開口時霜花在睫毛凝結,“能同化萬法?”
趙青彈指震出了幾片酒沫,在空中凝結為三朵冰蓮:“太虛之氣本無定相,遇雪則成瓊枝,遇火則化流焰。”
蓮瓣飄落處,櫃台縫隙裡鑽出翡翠色的菌絲,瞬息間將其過去蛀蝕、震裂的破損修複如新。
也不因隱藏多年的對方突然暴露修行者身份,而感到什麼意外,她隻是向著兩人微微一笑:“道在螻蟻,道在瓦甓。萬物皆含道種,唯缺破殼之力。”
“尋常修士采靈藥鑄道基,卻不知腐草螢光亦可照夜。”
最末一字落定之際,半壇殘酒中升起株晶瑩剔透的玉樹,枝椏間垂落的不是果實,而是凝成固體的道韻法則。
丁寧伸手觸碰的刹那,海量修行感悟如星河倒灌。
恍惚間,他看見有農夫持鏽劍劈開靈石礦脈,織娘引銀梭穿透符陣壁壘,稚童握木炭在城牆書寫《養生訣》——那些字跡穿透磚石,將北海玄冰融成春水;
他看見,每一粒飛揚的塵埃都在晨光裡泛起銀芒,恍惚間長陵八百條街巷的瓦礫、溝渠的淤泥、乃至罪民枷鎖上的鐵鏽,都成了亟待雕琢的絕世靈材……
待到丁寧這一份頓悟逐漸褪去,趙青倏地向前一步,指尖銀輝輕掃,破碎窗欞間漏進的寒風竟凝成一卷卷實質的冰綃,綃上天然紋路恰是《太虛種玉訣》第一重心法。
長孫淺雪收起神念,避開目光,作為昔年天賦最為高絕的修行者之一,以及公孫家的大小姐,她有著屬於自己的驕傲與堅持,絕不會在主人所不允許的情況下,窺探其傳下的功法。
即便這《太虛種玉訣》似乎高明到了極致,有著徹底顛覆整個天地的驚人能力,且在冥冥之中流露出的幾分氣機中,仿若跟《九幽劍訣》自然相融,兩者匹配度奇高,亦是不為所動。
不過,從實際的角度出發,共計十八重的《太虛種玉訣》,每一重的字數均是前一重的翻倍,全篇高達160億字有餘,開頭看上去容易轉修,可不意味著後麵同樣如此。
如此駭人聽聞、或可打破史上最長功法記錄的總字數,其實並不算太誇張,因為它雖是“魔種”培育種植之術的最新成果,可卻融入了一係列複雜“基因編輯”調控的技藝,從而實現了巨大的飛躍。
歸根結底,還是《九死蠶》與《九幽劍訣》均為昔年的幽帝所創,境界並不亞於趙青,故而在立意與道韻上頗有所共通之處,以至於讓丁寧、長孫淺雪兩人,成了當世修習此功的最佳人選。
“你打算依舊居住在這家酒鋪裡?驪陵君此人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在這梧桐落吃了個大虧,必然會在日後想儘辦法報複回來。”
趙青深深看了丁寧一眼,明曉對方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已將這第一重的功訣入了門,不禁心生欣慰,淡淡開口道:“既然你不想搬走,而驪陵君卻盯上了這裡,那我便讓他死。”
“直接殺了他?”丁寧懷抱著酒壇發問。
趙青點了點頭。
見到她竟是來真的,丁寧亦是目光微凝,心中暗自思忖,推算起了此舉的可行性。
權貴門閥的府邸宅院,動輒規模宏大、豪奢至極,自然不會隻是為了彰顯了自身的權勢、財力,與它跟平民百姓間的等級差距,裡麵不僅布有諸多能輔助修行的陣法,還能營造出有利於己方的主場戰鬥優勢。
尤其是像驪陵君府這等周回數裡,修有多重院牆的深宅大院,簡直與一座小型的皇城無異,實質上就相當於軍事堡壘般的效用,內中護衛眾多,修士如雲,尋常刺客怕是連第一道防線都突破不了。
而以他對驪陵君的了解,對方在指派手下連犯數樁殺人大案後,肯定會有所忌憚,多半會選擇閉門不出,以謝罪的名義躲在府中。
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潛入驪陵君府並成功刺殺這名楚質子,難度怕是近乎於在戒備森嚴的軍營之中,刺殺一名手握重兵的大將軍。
況且驪陵君身為名聲廣播的楚質子,一旦遇刺身死,或者僅是受傷被創,必定會引發秦楚兩朝之間的微妙局勢變動,牽一發而動全身。
所以,當察覺到其府內有狀況發生時,附近的長陵守軍和角樓定然也會提供最為及時的支援。
就此事的風險而言,縱然不及救出大浮水牢中的林煮酒那麼艱難,也不會相差得太多,可從收獲上來看,卻隻是為了出一口氣,兼之消除些許的隱患……這,是否有點得不償失了?
雖然丁寧對驪陵君並無半分好感,亦知曉對方先前派人暗殺,實存了覬覦長孫淺雪之心,可這件事本是在自己進入白羊洞前引發,跟趙青這邊絲毫無關,卻是沒必要讓她也牽扯進來。
於是,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開口道:“此事牽涉甚廣,是否再考慮一二?”
“今日午時正刻,赤火從天而降,楚質子避之不及,遂斃命於府中。”
趙青沒有繼續多言,隻是有如宣告般地提前道出了驪陵君的死期與喪生方式,在離開酒鋪時忽地笑了笑:“到時候,你且遠遠看著便是。”
……
午間的日輪懸在質子府簷角時,二十七輛玄鐵囚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響,驚飛了棲在照壁後的灰雀。鐘證的額頭抵著柵欄縫隙,血汙糊住半張扭曲的臉,他試圖用楚地俚語咒罵。
唾沫星子撞在隔音符陣上,炸成細碎的晶花。
不遠處,驪陵君立在九階鎏金台上,垂目望著階下千餘名門客,廣袖中的手指正摩挲著徐福晨間新贈的墨玉扳指。
“諸君可聞腐木之味?”
他突然開口,嗓音裹著真元蕩過中庭,激得眾人腰間玉玨相撞,清越之音竟蓋過囚車鐵鏈的嘩響,垂落的發絲間卻有紫氣流轉,那是徐福丹藥催發的生機外顯。
千張楠木矮案沿著中軸線次第排開,案頭青瓷盞中琥珀酒液映著門客們驚疑的麵容。
“前日,本君偶得洞庭畔古木一株,本心中欣喜。”
驪陵君屈指叩響案頭白玉鎮尺,鎮尺下的《楚辭》殘頁突然自燃,灰燼凝成腐木虛影懸在半空:“可未曾料到,其表雖金漆玉鏤,內裡卻生滿白蟻。”
他忽然拂袖擊碎虛影,爆開的火星濺在最近的三張矮案上,酒盞中的琥珀光騰起三尺青焰,醉香之氣四溢,如氤氳煙霧。
“鐘證等人,便是這白蟻。”
驪陵君指尖拈起盞中火焰,任其在掌心凝成獬豸形狀,“他們啃食著諸君的清譽,玷汙著本君的門楣——”獬豸咆哮著飛越過眾人頭頂,灑落的火星在青石板上灼出“持正守節”四字。
後排傳來杯盞墜地的脆響。
驪陵君唇角微翹,廣袖翻卷間,九盞青銅編鐘自梁上垂落。他信手輕揮,鐘槌裹著淡金真元撞向中央那口“徵”鐘,音波如漣漪蕩開,震得眾人氣海玉宮微微發燙。
“此鐘名喚‘洗心’。”他踱下台階,織金雲履踏過青石板上的焦痕:“自即日起,願與本君共扶社稷者,當飲‘洗心酒’,擊‘明誌鐘’。”
呂思澈適時擊掌,數十名侍衛抬著朱漆木箱自演武場的側門魚貫而入。箱蓋開啟時,南海明珠的柔光與藍田靈玉的冷輝交相輝映,照亮了門客們驟然急促的鼻息。
“鐘證等人空出的月例份額,本君添作十倍置於此處。”
驪陵君突然閃現在囚車頂端,遙遙彈指削去最近木箱的銅鎖,任憑箱中的極品玉石滾落於地,“皆按呂先生敲定的《策勳令》,擢賢者補之——李莽何在?“
被點名的虯髯壯漢渾身劇震,腰間兩柄短斧發出嗡鳴。他昨夜才因頂撞驪陵君被罰去半月俸祿,此刻卻見主子從袖中抖落出個鎏金匣,匣中十二枚“雪魄丸”正散發著五境修士都垂涎的濃鬱靈氣。
“上月在驪山彆院巡視時,你陣斬七名三境盜賊,五十二名隨行流寇,甲衣染血,當者披靡,其威凜然,連核查此役的薛士統亦讚譽有加,稱此戰足以獲封秦之‘公乘’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