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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裡外,月色如霜,浸透了雲夢澤的迷蒙霧氣。
齊腰高的蘆葦在夜風中卷起陣陣浪湧,露出深處那座傾頹的烽燧台——它的夯土外牆早已斑駁如蟒蛻,唯有基座下十六道青銅環扣在黑暗中泛著幽光。
趙青指尖剛觸上最後一枚獸首機括,沉重的青銅巨門便無聲滑開,蟠螭紋路猝然活轉:長尾絞纏的螭獸鱗片次第剝落豎立,仿佛千萬條銀蛇猛然昂首,貪婪吮吸著雲隙間漏下的月華。
須臾間碧色流光自門縫中迸射,青磚甬道宛如沉入冰河,無數細碎鋒芒在石麵上遊弋。
穿過十二丈長的滴水廊道,踏入內室刹那,凝結的劍氣如冷泉漫過腳踝。
三十六根纏蛟銅柱拔地而起,蟠龍口銜的青銅燈樹懸垂空中,上千盞錯金蟠虺銅燈突然逐次燃起,燈芯竟是一枚枚包裹赤紅符咒的劍尖殘片。
焰光並非尋常橘紅,倒似極寒銀星在刃口跳躍,將四壁照得森然透亮。
穹頂青磚密布暗紋,三千六百枚贔屭圖騰昂首吐息,碎金似的靈砂正沿著龜甲紋路徐徐流動,儼然一闕冰封的星圖。
正中的玉玨兀自嗡鳴,素色玉麵橫亙七道交錯劍痕,恰似被釘死在空中的蛟龍骸骨。
當年呂氏先祖以三滴心頭血喚醒螭吻凶靈,玉玨能收攝百裡外劍意交感,鼎盛時熒光幾可照徹整片雲夢大澤。
而今劍痕猶在,卻隻剩黯淡青痕盤曲如塚中枯藤。
偶有螢蟲飄近,頃刻被玉玨裂痕處的黑氣絞碎,零落成觸地即散的冰晶。
玉玨下方橫陳三隻鎏金獸足箱,箱蓋上蟠螭鎖印已腐出銅綠,卻仍死死扣著呂氏族徽——雙蛟銜劍紋。
左側黑蛟獨目赤紅如火,口中銜著的闕劍竟是用龍血墨勾勒,細看時劍身金絲紋路仍在緩緩淌動;右側青蛟逆鱗倒豎,獠牙刺入的蔥劍之影卻淡得近乎透明,仿佛隨時會崩散在舊塵裡。
箱內《太阿煆劍譜》封皮皸裂,露出半截裹著金箔的劍柄殘骸,鞘上嵌的東海水晶早蒙上蛛網狀白翳。厚達尺餘的帛書泛著朱砂批注,某些頁腳的蛟血批紅竟還在緩慢暈染。
主室鎏金鋪地處,三尺厚的鮫綃帷幕半掩著七層鬆木劍龕,數冊懸在空中的古劍譜正以某種韻律翻卷,數萬道劍氣凝結的螢蟲自書頁鑽出,在青霜劍塚上方編織出流動的星漢。
西閣堆金的櫝匣已然傾頹,蝕銀的弩機混著布滿青苔的麟趾金。
暗渠裡遊弋的蝕骨蛭循著新鮮血氣遊走而至,剛彈射撲在半空中,就被趙青隨手捏起抓在手中,遞給了後麵候著的宋潮生、郭東將二人。
“昔年長陵的呂家,應是薑齊的王室後裔。”
在踏入了這個融巴山劍藏與呂家祖庫兩者為一體的秘地後,她還是首次開口說話:
“在大齊王朝現在的皇族田氏之前,呂氏才是齊境的統治者,隻是時過境遷,不得不輾轉流亡到了大秦境內,成為了舊權貴門閥之一。”
“在六七十年前,呂氏末代家主呂違曾經設法扶持了上任秦帝即位,在此期間,甚至不止一次地救過那秦帝的性命,最終一舉讓整個呂家邁入了長陵四大門閥的行列,擁有了極為超然的地位。”
“可地位終究是建立在實力上的。”
宋潮生感慨地歎道:“當時呂家隻有一名七境上品,兩名尋常七境宗師,固然也稱得上強大,但並沒有資格繼續卷入皇子們爭位的漩渦——過去的擁立之功迷住了呂違的眼。”
“當老秦帝逝去,元武可不管自己是否在‘恩將仇報’,立馬就和鄭袖一起對呂家動了手,來了場抄家滅族——不光是呂家積蓄的巨額財富令人垂涎,還有其曾經跟膠東郡鄭氏有過商貿衝突的緣故。”
“最後,恐怕呂家末代家主也知曉一些不能為外人道的秦嬴皇室秘辛。”
趙青淡淡瞥了那《太阿煆劍譜》一眼,補充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些秘密,知道了便是取死之道。以元武之德性而倒推其父,老秦帝也未必是什麼光明磊落之輩,當年能坐穩皇位,呂家未必乾淨。”
“往事如煙,現下這祖庫已被林煮酒暗中改造成了巴山劍場的遺藏,便不再是呂氏之物了。”郭東將搖頭道:“隻是,不知林賢弟現今身在何處,是否尚在人世。”
“林煮酒被元武遣人囚禁於大浮水牢,前輩先前曾與我們說過的。”明曉郭大哥的腦疾尚未痊愈,宋潮生連忙出聲提醒。
“啊,對,是有這麼一回事。”郭東將拍了拍額頭,有些尷尬地笑道:“瞧我這記性,真是越發不濟了……上次前輩說我倆沒必要直接殺入長陵,用的是什麼理由來著?”
“她的意思是,懸在敵人頭頂上的利劍,才是最危險的,沒必要一次性燃儘所有的薪柴。”
宋潮生接口耐心解釋道:“像我們這樣的半步八境,隻要活著,時而出劍攪動一下風雲,展現出修為的不斷精進,就是對元武和鄭袖最大的震懾與威脅,他們永遠會擔心,是不是哪一天就會被利劍穿顱而過。”
“若是我們當真衝入長陵城內,嘗試殺穿那如山如潮的秦軍,那才是真的陷入了死地,就算能夠拚死二三十個七境,數萬虎狼軍與皇城衛,最終卻未必能讓元武受到多少的傷勢——秦帝畢竟已正式破入了八境啟天。”
郭東將聞言點頭,喟然長歎道:“老宋,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總想著能夠畢其功於一役……不過為什麼,我記得當時是你先提出的要殺穿長陵、直闖秦宮,而我隻是附議讚同,要求同去呢?”
宋潮生嘴角微翹,似是在自嘲:“人總是會變的,大哥。昔時我以為自己正乘著最高的潮峰,往後便將迎來低穀,可緊接著跟前輩一番暢談,卻是讓我知曉,她能帶動整片海麵逐漸上漲,超出我過去所能想象的極限。”
他望向趙青,目光裡滿是敬意與信任:“如今我等的性命,都係於前輩一身,她既然說時機未到,那就必然未到——有時候,活得久一些,才能看到更多的風景,不是嗎?”
趙青沒有回應這份注視,隻是靜靜地走到那三隻鎏金獸足箱,揀選起了古樸的《太阿煆劍譜》,以及那柄裹著金箔的劍柄殘骸,素白的手指輕輕撫過它們滄桑的表麵,仿佛在讀取著歲月留下的痕跡。
許久,她才輕歎一聲,喃喃道:“太阿劍,古之神器,其鋒不可擋,其意不可測。如今煉法猶在,神劍卻已斷折,豈非天意弄人?”
在劍王朝世界,雖然跟正常曆史頗有些差異,不過歐冶子這位鑄劍大師依舊留下了屬於他的傳說,煉出了許多最頂級的名劍,可到了今天,卻是沒法知曉這兩件物品,為何流落到了呂家手中。
言罷,趙青隨手挑開了鮫綃帷幕,露出了那塵封已久的鬆木劍龕,將翻卷的古劍譜一一取下。
它們的封麵都刻有名稱與作者,用古篆記錄著某種巴山秘劍的修行法門與後輩弟子們的批注,筆劃間充滿了厚重的道韻、意境悠長。
“此地的劍意,已然凋零。”她簡單地翻閱了片刻:“但劍與劍譜,都不過是死物,真正能讓它們綻放光華的,還是持劍的人。”
劍龕第七層的青銅匣在趙青指尖觸及的刹那突然震顫起來,青銅紋路間成青煙。
宋潮生頓感眉心刺痛,厲聲喝道:“劍氣反噬,已凝成劍煞……”
話音未落,那穹頂的玉玨驟然亮如滿月,正中央的蛟骨紋焦黑處滲出縷縷暗紅,像千年未愈的傷口重新滲血。趙青眉峰微蹙,指腹沁出的血珠已被匣中劍意牽引,化作細絲沒入蟠螭鎖孔。
“鬆月照寒江。”
她並指刺出時毫無淩厲之氣,原本將要暴起的劍煞竟似幼獸遇見母獸,嗚咽著蜷縮回匣內。郭東將凝神看著半尺厚的青銅匣蓋無聲開啟,竟是被趙青劍意融化般化作液態金銀在匣邊流轉。
一股潮濕生冷的海腥味猛然漫溢,劍匣深處的陰影裡仿佛蟄伏著未乾涸的東海。
趙青掀開紺青色鮫綃的刹那,整個劍塚的燭火都朝著劍匣方向折腰。那竟是兩柄纏著海藻的古劍並排橫呈,劍鞘布滿珊瑚狀結晶。
左側闕劍的青銅劍脊洇出四十九道暗紅血槽,極細的金絲在紅鏽下閃爍,劍柄蟠螭口中含著的墨玉珠正滲出黑水。
趙青屈指彈在劍身上方三寸,虛空陡然凝出十五重棋盤狀金色網格,細看每條經緯竟都是由九萬六千個殘缺劍符首尾咬合鋪就。
“桓公之蔥、太公之闕,果然是這兩柄古之名劍,呂氏曆代祖上最強的神兵……”
她的目光微轉,已落在了右側蔥劍近乎透明的劍影上。
常人看來不過是柄半融的冰刃,在趙青瞳孔深處倒映的卻是七層交疊的晶瑩劍光,最核心處凝固的竟是枚海藍色劍丸,表麵每道裂痕都糾纏著五彩雲氣。
雲霄忽然雷動。
廢棄烽燧台上空,長年不散的迷霧被無形劍氣貫通百裡,月光化作光瀑轟入劍塚穹頂。懸在空中的玉玨迸出連環脆響,表麵七道劍痕驟然消融,倒流回雙劍的劍尖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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