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藝人連連道謝,俯身要去撿錢,低頭一看,卻是三五個槍子兒,臉上就有些僵了,不敢多嘴詢問。
眾胡匪酒酣耳熱,高聲喝道:“唱,接著唱,讓你停了麼?”
藝人不敢怠慢,連忙接著唱下去,唱的是《韓湘子討封》,應景兒的大戲。
話說韓湘子隱居終南山上,潛心悟道,隻待一場機緣,便可位列仙班,某日掐指一算,正當唐皇壽宴,於是騰雲駕霧,直奔長安,施法術,顯神通,博得唐皇龍顏大悅,終於受賞成仙。
戲,仍在唱著。
席,也仍在吃著。
江連橫提起酒杯,左右招呼道:“來來來,預祝莽哥也能像這韓湘子一樣,封功受賞,終成正果!”
酒菜已經吃了大半個時辰,眾胡匪陸續停下筷子,改換抿酒壓驚,一來二去,漸漸有些微醺。
二麻等人坐在鄰桌,更是喝得滿嘴冒胡話,槍在身上,不得動彈,戳在桌邊,不得爭食,索性撂進桌下,踩在腳底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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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莽繃了半晌兒,始終未見異樣,幾口酒下肚,終於漸漸鬆弛下來,將酒杯一頓,免不了要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江老板,你彆以為我是成心跟你作對,真沒那個意思,江家勢大,可你也得給其他人留口飯不是?我這生意,不比其他,走私軍火,買家總共就那些,你全都把在手裡,也彆怪弟兄們心裡有怨氣。”
“是是是,剛才國硯跟我說完,我也仔細琢磨了,莽哥其實也是給我提了個醒兒。老弟年輕,氣盛,光顧著自己劃拉,倒顯得不仗義了,我改,要是莽哥不打算去當兵,那以後關外的軍火市場,咱哥倆兒一人一半!”
野老道聽了,連忙擺手:“江老板,咱沒你那麼大的靠山,占一半,就算你答應,官府也不答應啊!”
“哦?”江連橫點了支煙,“軍師,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江老板要是真有這份心意,咱們占兩成就夠。”
“你埋汰我!”
“不不不!”
“看不起我?”
“沒有沒有,真沒那個意思!”野老道說,“彆人不知道,我可是心裡門清,張大帥的軍營裡,每年換下來的舊槍,那都是江老板幫著包銷的,咱們占你的份額,那不是搶張大帥的生意麼!”
老張有令,關外匪患,需三省父老齊心協力,凡是地主,不論大小,皆強令備槍,防範胡匪作亂。
地主家裡備的槍,多半就是官府退下來的二手貨。
江連橫點點頭,說:“可是……我手上的貨,確實不如你們的貨好,真要競爭起來,我恐怕不如你們呐!”
野老道頓時來了興頭,忙說:“這有什麼難的,咱們把貨交給你,你來包銷抽成,掙來的錢,足夠平了張大帥的帳,而且還有富餘,這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兒麼!”
江連橫聽罷,身子往後一仰,環顧左右,忽然笑道:“你們瞅瞅,到底是軍師,鬼主意就是多!”
說完,忽又探出身子,隔著老莽問那野老道:“那你們的貨源在哪呢?”
野老道正要開口,眼珠一轉,卻又縮了回去,嗬嗬乾笑兩聲,不再言語。
老莽接過話茬兒,卻道:“貨源的事兒,就不用江老板操心了,見貨收錢,一筆是一筆,省心,省事!”
“也對,也對!”江連橫笑了笑,不再追問,轉而又說,“嗐,莽哥要是早有這份提議,何必還有這場誤會,早點跟我談不就完了麼!”
“江家的門檻兒高啊!”老莽怪聲怪氣地說,“我又不是沒嘗試過,可江老板哪是想見就能見的?”
江連橫不急不惱,忙賠笑道:“是麼,那想必是怪我疏忽了,事多煩身,還請莽哥多多擔待,彆的不說,都在酒裡了!”
說著又儘一杯酒,過去的,不再提了。
江連橫拿起筷子,端出東道主的做派,熱情招呼道:“來來來,大夥兒接著吃,待會兒還有硬菜沒上呢!”
說著就衝北邊大喊:“硬菜咋還沒好呢?”
灶旁有人應聲:“快了,馬上!”
江連橫咂咂嘴,歎口氣道:“三十來桌,不好整,各位再等等吧?”
眾人擺擺手,都說吃飽了。
“那就喝酒!”江連橫一邊嚷著上酒,一邊挑肥揀瘦,“慢慢喝著,時辰還早,東西都做上了,不吃也是白瞎。”忽然撂下筷頭,話鋒一轉,“莽哥,剛才我聽國硯說,怎麼你還知道高仕儐和盧永貴在哪?”
老莽點點頭:“知道,但我得等著見到張將軍以後,才能說。”
“怕老弟跟你搶功勞,是不是?”江連橫笑著打趣道,“行,不說就不說,我跟張將軍挺熟,過兩天直接帶你去見他!”
眾人推杯換盞,上頭灌酒,下頭跑水,憋不住了,就起身奔附近的田間地頭,嘩嘩響幾聲,接著又回來繼續。
說話間,《韓湘子討封》這出大戲就唱完了。
正戲不容易,台上的兩個藝人順腦門兒淌汗,淌進眼睛裡,辣得睜不開,可台下的胡匪還沒聽夠,肚裡裝點酒,人就犯起渾來,晃晃悠悠的,不知是誰朝天上開了一槍,把涼棚崩出個窟窿,嚷聲就罵:
“他媽的,繼續唱,敢停下,老子一槍崩了你!”
旁人雖勸,但要求是一樣的,酒沒喝完,戲不能停。
二人轉是兩人一副架,倆男的,一個本色出演,一個男扮女裝,扮女裝的實在喊不動了,另一個還算仗義,急忙在台上拱手抱拳,連連賠罪道歉,說:
“各位軍爺,我這老弟身板兒不行,實在是累了,容他先下去緩緩。”
“你讓他下來,我看他敢下來!”有酒蒙子端槍叫囂,腳底下都快站不穩了。
那藝人也是老江湖了,雖然嚇得膽顫,嘴上卻一刻不停,忙說:“彆彆彆,各位軍爺,出來混口飯吃,都不容易,您多多擔待,多多擔待。他先歇會兒,還有我呢,我給大夥兒單出頭,來段見能耐的大戲——陰魂陣!”
說完,忙衝樂班使了個眼色,當即就有三節板飛到台上,被他接了個正著。
藝人片刻不待,抄起三節板,劈裡啪啦就報板兒唱了起來。
報板兒獻唱,快了講字兒,慢了講味兒,快而不亂,慢而不斷,沒有其他樂器遮醜,果然是見真章、亮能耐的時候。
這邊已經唱起來了,方才那酒蒙子還沒回過味,正要衝上前去找茬兒,卻被旁人攔了下來,急道:“行了行了,趕緊消停一會兒,都唱起來了,先聽著再說。”
什麼叫江湖經驗?
這就叫江湖經驗,光在台上賠不是,沒用,得拿真功夫壓場,一旦唱起來,糊裡糊塗的,也就昏過去了。
江連橫回身看了看,不禁小聲提醒道:“莽哥,今兒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得攔著點,彆鬨出了人命,掃了大家的興致。”
老莽點點頭,衝野老道一撇嘴,叫他去安撫眾人,彆出幺蛾子。
江連橫這下才算放心,停了酒杯,起身抱拳道:“莽哥,老弟先失陪一下,我去方便方便。”
老莽沒說什麼,繼續坐在那裡看戲。
江連橫見狀,便又囑咐道:“國硯,腿子,幫我好好招待莽哥,彆怠慢了。”
兩人都說當然。
袁新法側身給江連橫挪了下椅子,正要隨同而去,卻被江連橫勸下來,說:“撒尿你就彆跟著了,我去給老沈家施點肥,馬上回來。”
說完,起身探出涼棚,朝聯莊會圍牆上望去一眼,便哼哼著小調兒,奔田間走去。
老莽看他遠去,突然給桌上的幾名心腹提了個醒兒,用大拇哥指指身後的涼棚,幾人便抬起腳,鬆開桌下的步槍,回頭看了看沈家店的碉樓,大門依舊緊閉,沒有任何異樣。
…………
月黑風高,四周忽然靜下來。
江連橫晃晃悠悠,走到田間地頭,挑了個順眼的地壟溝,解開腰帶,嘩嘩放水,末了抖兩下,體格不輸當年。
正方便著,忽聽頭頂後方傳來一聲尖嘯:
“啾——”
江連橫皺了下眉,回身張望,發現那聲音竟源自土道旁的一棵老榆樹上,是一隻貓頭鷹!
鴞,也即是梟。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就見那隻貓頭鷹踞在樹枝上,單閉上一隻眼,歪頭看向江連橫,似乎有點好奇,“啾啾”叫了兩下,聲音沙啞,仿佛鬼哭。
江連橫望著它,忽然想起老爹,正要邁步上前,腳下卻有脆響。
貓頭鷹受了驚嚇,啾啾又叫兩聲,到底“撲棱棱”扇動翅膀,飛走了。
這猛禽跟彆的不同,飛行時,隻在起降的一瞬間,才稍稍有些聲響,一旦騰空,便悄無聲息,仿佛不是飛,而是在飄。
貓頭鷹掠過沈家店,掠過聯莊會門前的三頂涼棚,掠過紅燈籠映襯下的臨時戲台,人太多,不敢停,便又繼續往前飄。
山色晦暗,到處都是一片黑。
貓頭鷹最終飄進了東南方向的林子裡,尋一棵樹停下,回過頭,又“啾啾”叫了兩聲,一雙金瞳猛睜,倒映出無數漆黑的人影,那是一支隱在密林中的馬隊。
孫向陽策馬上前,聽了聽,才說:“大當家的,唱《陰魂陣》了。”
李正點點頭,手至腰間,鏘啷啷樸刀出鞘,臉上閃過一絲寒光。
旋即,刀聲漸密,如同推波助瀾,寒光陣陣,殺氣熏天。
林間野鳥,霎時驚飛;荒山走獸,倉皇遁逃!
李正橫刀立馬,大步當頭,吉時已到,閻王點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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