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正西還算克製,隻用胸脯頂著刀鞘,雖然沒有動手還擊,但也不曾後退半步。
僵持片刻,兩個東洋浪人火了,突然抽出半截刀身,大罵了幾聲“八嘎呀路”,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然而,愛叫喚的狗,往往不咬人。
這幫混跡街頭的大陸浪人,在本國多半都是破落戶,本就一文不名,才來滿洲闖蕩。
眼下,奉張集團和東洋高層互相利用,都不想再次激起民間的排日情緒,所以他們這幫浪人武士也憚於當街殺人,隻是做做樣子罷了,有些骨頭軟的不禁嚇,一見洋人發火,自己就先慫了,漸漸便助長了這幫小東洋的囂張氣焰。
李正西不肯服軟,兩個東洋浪人就覺得麵上無光,下不來台,正想著如何收場時,卻見西風突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接著摸出兩塊銀元,遞到倆小鬼子麵前。
樸實無華的小伎倆。
世上沒人不愛錢,就算是鬼也不例外。
兩個東洋浪人一陣錯愕,終於收刀入鞘,美滋滋地收下銀元,直衝西風挑大拇哥,想必大概是在說“喲西”之類的話。
李正西輕輕撣兩下衣襟,隨即抬手指向人群正中,像在詢問什麼。
這一次,兩個小東洋沒有阻攔,隻揮了揮手,讓西風自己去看。
不多時,李正西就從人群中折返回來,拽開車門,解釋道:“哥,確實封道了,小鬼子正擱那跳大神呢!”
“跳大神?”
“呃……我也不知道他們跳的是啥,反正人不少,有男有女,戴個破草帽子,一個個的羅圈兒腿,瞅著挺瘮人,要不你下車過來看看?”
江連橫急著召集眾人議事,於是便擺了擺手,“沒那閒工夫,換條路,趕緊回家。”
司機聽命,李正西緊忙上車,可正當車子行將調頭回轉時,江連橫餘光一掃,竟忽然在路口街角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等下!”
江連橫叫住司機,定睛觀瞧,隻見那人的確是照相館的中村一郎。
好多年沒有聯係了,中村的變化很大,當然不是指他的形容相貌日見老成,而是他的精氣神似乎發生了某種轉變。
在江連橫的印象裡,中村是那種比較隨性的人,或者說是有點邋遢,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看起來也很好相處,就算當麵罵他是“小鬼子”,他也會笑嗬嗬地回敬一句“操你媽”。
今日南鐵附屬地有民間活動,要是換作以往,中村必定會從家裡端來照相機,繞著人群拍來拍去,樂此不疲。
但這次沒有,他負手而立,隻呆在街角裡冷眼旁觀,甚至還有點高高在上的架勢,而且油頭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極其熨帖,簡直不像他了。
“在這等我一會兒。”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推開車門。
李正西不敢怠慢,立馬從車座底下掏出配槍,揣進懷裡跟了過去。
江連橫快步走到中村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罵道:“喂,小八嘎!”
中村看得入神,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回身認出江連橫,方才鬆了一口氣,“噢,江君,好久不見了。”
“呀嗬,今兒這是咋了,難得你沒罵回來。”
“你想聽麼,想聽的話,我也可以罵。”
中村在滿洲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漢語已經相當流利,幾乎聽不出生硬的口音。
“免了,我還不至於那麼賤!”
江連橫擺了擺手,隨即順著眾人的目光放眼望去,果然就見街心上站滿了東洋僑民,男男女女,全都身穿傳統服飾,或是在額前綁著方巾,或是在頭上戴著編笠,有人手持燈籠,有人手持團扇,隨著略顯妖異的鼓點,時而前行,時而後退,引來圍觀看客喝彩鼓掌。
當然,喝彩的都是小東洋,華人看不懂,也欣賞不來,隻當是個不要錢的熱鬨。
西風沒有汙蔑他們,那種舞姿的確就是羅圈兒腿,像在地裡插秧。
“今天怎麼沒帶照相機?”江連橫問。
“照什麼?”中村冷哼一聲,轉頭朝舞動的人群撇撇嘴,“照他們?阿波舞?哼,傻瓜的舞蹈,傷風敗俗,簡直就是我們大和民族的恥辱,應該儘早封禁,即便是在滿洲,尤其是在滿洲!”
江連橫略感訝異。
也許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從中村嘴裡聽見“大和”二字。
過去,中村一郎向來慣以“滿洲人”自居——當然,這跟清廷沒什麼關係,他隻當自己是在滿洲生活的東洋僑民,並且從沒打算再回故土——平常口口聲聲說的,也儘是“我們黃種人”如何如何艱難,“他們白種人”如何如何狡詐。
有時候,江連橫甚至感覺,中村比他還要痛恨白人。
但在今天,中村的口風有了細微的改變。
江連橫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於是便隨口應付道:“呃……我雖然也不愛看你們這些東西,但不就是跳個舞麼,熱鬨熱鬨,不至於什麼恥辱,說的過了。”
“怎麼會過了呢?”中村轉過身,鄭重其事地說,“這種劣根性的文化,是必須要剔除的,就像是身上的腐肉,隻有剔乾淨了,這個人才能健康生長,不然早晚要出問題。如果我是附屬地的管理者,一定會禁止這種舞蹈,把他們全都關起來,讓他們悔過自新,你覺得怎麼樣?”
“關唄!反正又不是關我的人,你把附屬地的小鬼子都關起來才好呢!”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忽然注意到了什麼,眉心之間,霎時一緊。
“怎麼,你覺得太激進了?”中村笑著搖了搖頭,“沒關係,江君,你是個強者,所以你會理解的,有時候必須要用極端的手段,才能取得效果,長痛不如短痛。其實,你們也應該這樣做,但遠東太龐大了,你們也許需要一點外力,才能轉變。”
“這是什麼?”
江連橫突然伸出手,指了指中村衣襟上的胸章。
胸章的樣式很簡單,白色打底,黑色三勾玉向心而轉。
最重要的是,他見過這個標誌,隻是時間有些久遠,猛然想不起來,但很熟悉,非常熟悉,關聯到某一間屋子。
“噢!”中村下意識地用手指擦了擦胸章,“沒什麼,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小禮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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