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客廳內,薛應清、王正南和李正西分彆落座,張正東屁股搭在窗台上,手裡拿著一隻梨,梨子大概還沒熟透,又酸又澀,吃起來難免齜牙咧嘴。
江連橫坐在扶手沙發裡,陷得很深,胡小妍靜靜地傍在身旁。
下人回避,兩個孩子也被花姐帶上了樓。
除了趙國硯和溫廷閣,該來的都來了,無需再等,開始議事。
江連橫清了清嗓子,點上一支雪茄,旋即說起了在沈家店所經曆的幾番遭遇。
當然,沈家店的遭遇隻是個引子,重要的是關於老莽,關於江家的近況,以及關於張效坤希望江家幫忙包銷煙土的委托。
說清了來龍去脈,江連橫重重地靠在沙發上,說:“今天叫你們過來,不為彆的,就是想一起商量商量這幾件事,大家暢所欲言,有什麼就說什麼,咱們也民主一把,就當是給官府打個樣兒。”
大家紛紛笑起來,笑而不語。
“彆光顧著笑,說話呀!”江連橫沒有打趣,很認真地強調道,“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身家性命也都綁在一起,現在碰見了岔道,以後的路,到底該怎麼走,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雪茄的輕煙嫋嫋上升,客廳裡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王正南欠身拿起煙灰缸,遞過去,笑嗬嗬地說:“哥,咱也沒啥想說的,家裡碰見這種大事兒,還是得你來拿主意,你想要什麼結果,想往哪走,咱全聽你的,有了方向,大家再一塊兒合計,想轍把事情辦周全就行了。”
眾人沉默,點了點頭,依然沒有表態。
“南風——”
江連橫彈兩下煙灰,卻問:“你平時的主意可不少,今天怎麼拿這種口水話來糊弄我了?咋的,怕說錯了擔責任?”
“沒有,沒有。”王正南慌忙否認。
“那就有啥說啥!”江連橫再次重申,“今天都得表態,也不用管我是怎麼想的,隻說你們自己的看法。”
見大家茫然無措、畏首畏尾的樣子,他又接著聲明道:“放心,不論你們說什麼,最後拍板的人還是我,往後就算走錯了路,一頭紮進溝裡,那也是我的決定,橫豎怪不到你們頭上。彆有什麼顧慮,該說就說。”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欲言又止。
漸漸地,便紛紛將目光望向了薛應清。
薛掌櫃的輩分最高,堂口的財力最雄厚,按理也的確應該由她最先發言。
“行了行了,都彆在那裝啞巴了,那就我先說!”她側身望向江連橫,“你要讓我表態,我說話可就直了。”
“那樣最好!”江連橫點了點頭,忙抬手示意道,“要說就直說,遮遮掩掩的話,那還不如不說了,聽起來也不痛快!”
薛應清理順旗袍,醞釀片刻,好像真有什麼高論要說,而且似乎已經憋了很久,終於得到機會,方才不吐不快。
“要我說,這世上隻有兩種人:合字和空子;也隻有兩種去處:江湖和廟堂。”
這是典型的老派論調。
江連橫並不意外,薛應清雖然隻比他年長一兩歲,但卻是頗有些閱曆的江湖前輩。
在老合眼中,江湖和廟堂本就不大對付,儘管談不上勢同水火,彼此間卻也總是心懷芥蒂,互相看不上眼。
老柴能夠例外,並被納入江湖之中,那是因為老柴是吏,而不是官。
曆朝曆代,官府始終都在打壓江湖。
眼下無非是恰逢亂世,清廷倒台,軍閥混戰,政令不通,租界泛濫,青紅哥佬沾了倒清之功,關外胡匪搖身一變,當上了“東北王”,江湖勢力才得以登堂入室,從地痞流氓變成了權貴名流。
這本就不是常態。
真實的情況是,老江湖對官府的敵意未消,官府對老江湖的嫌惡永存。
薛應清顯然傾向於老派的看法,接著說:“當然,我也沒那麼死板,江家能有今天,少不了官府的默許,但凡事也得講究個適可而止。官府默許江家勢大,可江家也不是吃乾飯的,這些年來,衙門的吩咐、號召,咱該辦的都辦了,該帶頭的都帶頭了,該配合的也都配合了,老張的命令,咱不得不聽,可張效坤算什麼,憑啥要替他擔風險?”
“張大哥現在也算是地方大員了。”江連橫說。
“那怎麼了?”薛應清哼了一聲,“江家是在奉天,又不是在綏寧,難道張效坤還能把張大帥搬倒?”
大家都搖了搖頭,實在看不出這種可能,一點也沒有。
江連橫卻伸出兩根手指,說:“兩個月,隻用兩個月的時間,他手底下的人馬,就從兩百變成了幾千……我也沒說他能搬倒老張,但他以後肯定不簡單。”
“我懂你的意思,押寶嘛!”薛應清抱起雙臂,看法依然不變,“但這不劃算,風險太大,而且咱現在也沒必要押寶!”
正說著,她忽然皺起眉頭,顯得有些困惑,便問:“喂,就這點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還在這問什麼呢?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情況,我不知道?”
王正南接話道:“薛掌櫃,這個張將軍……他以前幫過咱們。”
“什麼時候?”
“應該有十年了吧?”李正西朝樓上瞄了一眼,“差不多,反正就在辛亥那陣,他帶來幾個毛子幫咱打晃兒,殺了一個小東洋,叫三浦熊介。”
“不止那一次。”江連橫歎聲道,“二十年前,他還救過我一條命,雖然隻是碰巧趕上了,但也的確救了我一回。”
“怪不得,原來欠著人情呐!”
薛應清靠在沙發上,從銀盒裡掏出一支煙,用細長的濾嘴吸了兩口,淡淡地說:“我說你怎麼總讓他在家裡的場子白吃白喝呢!”
江連橫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