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電文,江連橫不禁長歎一聲,虛望著窗外,沉吟問道:“雁聲的墳,最近有人去灑掃麼?”
胡小妍點頭說:“上個月中元節,你不在家,西風帶人剛去掃過。”
“爹和二叔他們呢?”
“讓你說的,我還能忘了不成,早就派人上供祭拜過了。”
江連橫一陣唏噓,終於放下心來。
早在辛亥那年,江家剛剛開山立櫃的時候,就在省城郊區東北角尋了個傍山處,買地安葬義父等人。
當時買地,還是劉雁聲幫忙堪輿選定的陰宅寶穴。
可憐造化弄人,萬沒想到的是,十年以後,連他自己也葬在了那裡。
墳地距離省城很遠,來回一趟,就要耗費一天光景,自然沒法常去祭拜。
況且死者為大,入土為安,活人的事兒這般糟心,何必再去叨擾亡魂訴苦?
江連橫擺擺手,說:“算了,中秋是團圓的日子,彆提那些晦氣事兒了。”
胡小妍應了一聲,當然也有此意。
於是,夫妻倆便趕忙扯了幾句閒話,將往日的傷心事草草遮掩過去。
窗外夜色漸深,隱隱有煙花聲響起,估計江雅等人也快回來了。
江連橫從早到晚,忙了一整天的交際應酬,酒席宴上,往往隻能混個水飽,在書房裡稍作片刻,酒勁兒一過,肚子就開始咕嚕嚕亂叫,便起身吆喝幫傭下了一碗熱湯麵,自己下樓去吃。
山珍海味,不如湯麵就蒜。
江連橫啼哩吐嚕,滿吃了一大碗,渾身漸漸有些發汗,便又叫人打來一盆熱水,獨坐在客廳裡,泡腳抽煙,解酒解乏。
兩支煙的功夫,宅院裡便傳來一陣喧嘩吵鬨。
不用看,光聽那透亮的嗓門兒,就知道是江雅等人回來了。
眾人說說笑笑,直到走進客廳,仍在爭相回憶著方才的煙花盛況。
江雅手持紈扇,看見父親,便忙湊過來,窮顯擺道:“看,我猜燈謎贏的,不給你,你看看就行了,這是送給我媽的。”
“你還知道你有個媽呢?”江連橫忍不住皺眉訓斥,“他們全都去看燈會了,你怎麼不留家裡好好陪陪你媽?”
本想敲打閨女幾句,但江雅可不是那好拿捏的軟柿子。
一聽這話,姑娘瞪大了眼睛,當即回敬道:“哎呀,你還好意思說我,你都幾天沒回家了,你怎麼不好好陪陪我媽?”
“我……”江連橫清了清嗓子,強裝鎮定道,“我最近有應酬,脫不開身,你個小孩崽子,能跟我比麼?”
“騙人,你都半個多月沒回家了!”
“我那是、我那是出去做生意,我不想著掙錢,你穿啥吃啥,吃穿都沒了,你還猜個屁的燈謎?”
江雅誇張地應了一聲,斜眼望向棚頂,陰陽怪氣道:“噢,原來你去我三姨那邊住,是為了做生意啊?”
彆人家的情況不好說,單就江家而論,閨女嗆爹,那真是一嗆一個準。
孩子漸漸長大,終究不好騙了。
江連橫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緩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索性端出父道尊嚴,猛拍了下茶幾,厲聲喝道:“混賬東西,怎麼跟你爹說話呢?”
江雅不甘示弱,抬手指道:“說不過就罵人!”
“罵你,我還抽你呢!”
“大姑奶——”
江雅調頭就跑,忙躲在許如清身後,有恃無恐地筋鼻子做了個鬼臉兒。
許如清便有些責備道:“小道,你也是的,孩子就去看個燈會,挺高興地回來,你凶她乾什麼?”
“沒凶她,沒凶她,我剛才逗她玩兒呢!”江連橫忙陪笑臉,“大姑,我看這天兒也不早了,您可得早點休息!”
大家見狀,便紛紛說:“對對對,這兩天外頭放炮仗,都抓緊時間早點回屋吧!”
江雅得意了,忙跟在許如清身後,笑嘻嘻地說:“大姑奶,我扶你上樓啊?”
許如清笑了笑,臨走時,還不忘轉頭衝江連橫誇讚道:“你看,這孩子多懂事兒!”
“是是是,她可太懂事兒了,一般人擺弄不了她。”江連橫笑得臉僵,卻也無可奈何。
眾人走到樓梯口,花姐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小聲提醒道:“承業,去跟你爸說話呀!”
江承業抱著小硯台,悶頭來到父親麵前,怯生生地說:“爸,我去睡了,您早點休息。”
“嗯,這是你贏的獎品?”江連橫伸手道,“拿過來我看看!”
江承業應聲點頭,乖乖把小硯台遞過去。
江連橫把玩片刻,卻問:“現在學校還教毛筆字兒麼?”
“不教。”江承業搖了搖頭。
“那你拿它乾什麼?”江連橫皺眉問道,“你都不會寫毛筆字兒,還拿了個硯台,這不純粹是沒用的東西麼?”
江承業愣在原地,好像做錯了什麼,又好像自己就是父親手中的那方硯台,一時間不知怎麼回話,於是便偷偷瞄向母親。
花姐見狀,忙湊過來解圍道:“他喜歡,正好謎底也是硯台,所以就選了這個。”
“是麼?”江連橫把硯台還給長子,難得沒有冷眼相看,卻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歡就行,這也算是個好兆頭。兒子,咱老江家可是出過秀才的,沒準到你這就成狀元了!”
江承業誠惶誠恐,忙接過來點頭答應。
見長子彆無他話,江連橫也有點累了,便擺擺手說:“行了,你娘倆兒也回屋去吧,我再歇會兒。”
花姐連忙應聲,旋即領著兒子上樓去了。
江連橫又點了支煙,靜靜泡腳,直到水溫漸漸冷卻,才準備吆喝下人過來擦腳。
未曾想,剛一抬頭,就見牆拐角處露出半邊發髻。
江連橫知道是閨女躲在那邊偷偷觀察,卻不知道這丫頭到底在打什麼算盤,索性不動聲色,隻管靠在沙發上假寐。
少頃,江雅果然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緩緩朝沙發靠近。
待她走到茶幾附近,江連橫便單睜開一隻眼,幽幽問道:“不去睡覺,又跑我這來乾啥?”
聲音來得突然,倒把江雅嚇了一跳。
好在姑娘立刻穩住心神,背過兩隻手,笑嘻嘻地問:“爸,你沒睡呀?”
“沒睡,正在這想事兒呢!”
“想什麼呢?”
江連橫冷哼一聲,故意恫嚇道:“正想著待會兒怎麼打你呢,趕巧你就來了。”
“打我?”江雅有點遲疑,斜倚在連排沙發末端,眨著眼睛問,“你舍得麼?打我,你不心疼啊?”
“他媽的,小兔崽子,你可會拿人了!”江連橫繃不住,笑起來說,“找我到底有啥事兒,沒事兒過來給我擦腳!”
江雅顯然不大情願,磨磨蹭蹭地湊過來,始終背著兩隻手,卻說:“爸,你讓彆人給你擦吧,我想給你變個戲法。”
變戲法?
江連橫不禁一怔:“這倒是新鮮了,你什麼時候還學會變戲法了?”
“我最近剛學的,可神奇了,不騙你!”江雅興致衝衝地說,“你要是想看,我可以給你變一下!”
“不,我不想看,上樓給你那傻媽變去吧!”
“哎呀,你說你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