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倆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客廳裡就隻剩下了江連橫和海新年這對父子。
海新年仍然有點拘謹,不知該說什麼,隻見沙發旁邊擺著一盆洗腳水,便湊上前問:“乾爹,我去倒水。”
“不用,不用。”江連橫擺了擺手,不禁笑道,“小子,孝心用錯了地方,你是我的乾兒子,不是傭人,坐這。”
海新年彆無二話,立馬坐在乾爹斜對麵的沙發上。
江連橫掏出煙盒,問他:“抽煙?”
海新年忙擺手說,不會。
江連橫便自己點上一支,問:“聽說,你跟你四叔出城打靶子去了?”
海新年應聲說:“是,在東郊那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反正四叔說,離東大營不遠。”
“你打的什麼槍?”
“好像叫勃……哦,是勃朗寧,東叔幫我弄來的,現在還給四叔了。”
江連橫笑著吐出一口煙,說:“你四叔可是出了名的管直,神槍手,你贏了麼?”
海新年撓了撓頭,慚愧道:“沒有,確實比不過四叔,他太準了。”
這結果實在是不出所料,世上所有行當,甭管是乾什麼的,總離不開“天賦”二字。
想當年,關東大鼠疫那時節,趁著封城戒嚴的機會,宮保南調教四風口,簡單提點了他們幾句,其間不曾偏心,該怎麼教就怎麼教,方式方法都一樣,唯獨北風用槍如神,想必也是出於天生的準頭兒。
畢竟,槍械這東西,就算說破了天,也沒那麼玄妙高深。
但北風用槍,就是無端高出旁人一大截,不服不行。
海新年初來乍到,當然遠不是他四叔的對手。
不過,在趙正北的點撥指導下,這小子倒是很快便規範了射擊姿勢,並且漸漸了解了不同槍械的優劣長短。
江連橫聽了,頓時頗感欣慰,忍不住安撫道:“輸就輸了,很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你四叔不是一般人,他那槍法,恐怕隻有我年輕那會兒,能跟他擺擺手腕兒。”
海新年連忙表態道:“乾爹,我努力。”
“嗯,知道努力就好,你四叔是當兵的,專業,趁著他在家這段時間,好好跟他學。”
海新年重重地點頭,除此以外,便不再作聲。
江連橫又問:“家裡那幾個叔父輩的,你都見過了?”
“還有二叔、三叔和小姑奶奶沒見過,另外……”海新年猶豫片刻,才說,“聽說還有個三姨娘和四姨娘,最近還沒來得及去見。”
“噢,娘們兒家的,不用著急,哪天趕上哪天算。”江連橫說,“後天過節,你二叔三叔他們就來了,到時候再見。”
“好,聽乾爹的安排。”
“家裡的幾處場子在哪,你都見過了麼?”
海新年掰著手指頭,數道:“小西關的縱橫保險公司、會芳裡、和勝坊,八卦街的鬆風竹韻,雪街的春秋大戲樓、會友俱樂部……這幾個大場子,姓趙的已經帶我去見過了,但我自己還沒走過,奉天太大,冷不防有點轉向。”
“這樣可不行。”江連橫說,“咱們跑江湖的,一靠頭腦手段,二靠嘴子腿子,你這小子嘴笨,我也看出來了,天生的性子,輕易改不了,但你得勤走,沒事兒出去溜達溜達,轉向了就找家店鋪進去問問江家在哪,他們都知道。”
海新年應了一聲,正要答話,卻又被乾爹抬手打斷:
“另外——”
江連橫忽然正色道:“國硯是我兄弟,咱倆有過命的交情,論輩分,你也應該叫他一聲叔。我知道,因為你姐的事兒,你可能對他有點不滿,但我還是得提醒你,‘滄州虎逼’隻是玩笑話,‘江家太保’才是他在這家裡的地位。”
海新年麵容一怔,儘管心有不甘,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認了錯。
趙國硯當眾讓小青難堪,此事在海新年眼裡,雖然總有些疙疙瘩瘩,但也的確談不上血海深仇。
否則,海潮山也就不會讓幺兒來奉天了。
“多的我也不說,就這麼點事兒,過幾年你就看開了。”江連橫掐滅了香煙,“而且,你趙叔也不是一般人,河北滄州,不能小看,他練過武,能耐夠硬,雖然照我還差點意思,但在奉天也算有名有號的人物了,你跟著他,好好學。”
海新年有點心虛,卻說:“就怕我願意學,他也不願意教……”
“誒,彆人我不敢說,你要想跟他學,我保準他會教你!”
“是麼,那……我聽乾爹的安排。”
江連橫見狀,擺擺手說:“行了,我看你小子就是兩眼一抹黑,啥也不明白,沒事兒就趕緊回去睡吧!”
“好,乾爹早休息!”海新年應聲起身。
“對了,”江連橫忽然問,“這幾天住得還習慣吧?”
這本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客套話,說者多半不走心,聽者多半不當真,可海新年卻忽然莫名呆了一下。
江連橫不禁皺起眉頭,問:“咋的,你還挑上了?”
“不是不是,”海新年連忙辯解道,“就是屋裡床太軟了,我最近都是打地鋪睡的。”
“噢,那也沒辦法,儘快適應吧,這洋宅裡頭有暖氣,我總不能特意給你搭個土炕出來。”江連橫滿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歸根結底,海新年隻是江家的義子,他沒資格提任何要求。
當然,他的本意也並非是在提要求。
海新年已經在江家住了十來天。
最近,他愈發可以肯定,這座光鮮氣派的大宅底下,似乎困鎖著什麼人……
那聲音很微弱,隻在夜深人靜時,把耳朵緊緊貼在地板上,才能勉強聽見些許動靜,似啜泣,似歡笑,亦或是二者兼有。
這似乎是某種古老的傳承,海新年經常聽老人說起過——
每一座深宅大院裡,都有一個近乎瘋癲的女人;就像每一座村莊裡,都有一個近乎癡傻的殘廢。
至於他們到底緣何瘋癲癡傻,恐怕沒人說得清楚,但僅以經驗而論,這簡直如同標配,就像一棟房子,總會有一麵牆。
海新年當然好奇,但他時刻謹記著老爹臨行時的忠告——到了江家,少說多做。
或許,海潮山早有預見,也默認了榮華背後必有肮臟的常態。
但他還是把幺兒送到了奉天,世道如此,所有人都得學會習慣。
江連橫見他不走,便問:“愣著乾啥,還有事兒麼?”
“沒有……”
海新年搖了搖頭,看著木桶裡的洗腳水,尋思片刻,卻說:“乾爹,這桶臟水,兒子還是幫你倒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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