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那一刻,所有人的呼吸,再一次停止。
嬴抱月握緊手腕微微一怔,抬起頭看向樂棚中那個看不清身影的少年,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姬嘉樹手中所拿的,僅僅隻是一支短笛。
“黃帝使伶倫伐竹於昆豀,斬而作笛,吹作鳳鳴。”這便是笛的起源,但縱然笛的曆史和禮樂一樣久遠,可在莊重的禮樂之中,占據主導的一般不是笛,而是鐘與罄。
也就是金石之音。
向天之神靈獻上的祭樂,其禮樂要求順天地之誠,達神明之德,如此莊嚴肅穆的場合,需要的是厚重的樂音。
在山海大陸,王室及貴族子弟從五歲開始,就要逐漸學習掌握各種禮儀樂舞。在貴族階層,樂舞是必不可少的修養,每個世家子都有自己擅長的樂器,可一般學的都是鐘罄與琴。
其中琴是最多的,因為不僅風雅,還有鐘罄的金石之音。
像姬嘉樹一般,將笛當做最擅長演奏的樂器的,真的是十分少見。
在人們以往的認知中,柔遠悠揚的笛音,根本無法駕馭莊嚴厚重的祭樂。
一切本該如此。
就在姬嘉樹的笛音響起的之前,整個祭台之上有一陣短暫的寂靜。
融入寂靜的空氣,在山林樹葉的窸窣聲,泛著淡青微甜的透明光華。
南楚少年們穿著赤紅的祭服,鮮冠組纓,絳衣博袍,列隊在祭台邊寂靜而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但這一次更多的目光不是投向祭台中央即將跳舞的少年,反而是投向一邊樂棚裡另一個隻是身著普通衣裳的身影。
在寂靜甘甜的空氣裡,嬴抱月看著姬嘉樹橫起短笛,將唇輕輕貼於吹孔之上,她聽不見他的呼吸聲,但她知道那也一定極寧靜。
而下一刻,圍繞在他身邊的樂師率先起奏,既然是祭樂,自然鐘鼓先行。
而在鐘鼓齊鳴之後,笛音響起,衝破厚重的鐘鼓聲,直上雲霄。
笛音是所有人記憶中笛子的聲音。
但從聽到第一個音開始,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少年纖細的手指在短笛上飛舞,氣息綿長,笛音是笛子特有的悠揚,但如詠唱一般反複重疊的旋律中,卻是所有人從未聽過的力度,堅韌的,重疊的,細致的,纖細的,一層層,衝天而上的。
層層疊加,層層遞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疊成所有人無法承受的厚度。
炙熱又莊嚴,龐大的感情仿佛被細致的笛聲壓縮到極致,濃縮到極致後,一下子綻放出壓倒一切的氣勢。
連空氣都好像一下子被壓倒,而就在這樣的笛聲中,南楚身著絳衣博袍的少年人們動了。
一長段的鼓聲和悠揚強大的笛音,構成舞蹈的前奏,下一刻,少年們齊齊踏步,徐緩悠長地歌唱。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這是楚辭少司命的第一句,也是一切的開始。
當所有人都沉浸在華美的樂音和祭台上少年們紅衣飄飄的祭舞中,樂棚中的姬嘉樹一邊吹奏,眼前出現的卻是一片星空。
那一天,在國師府後山的星空下,但他手扶樹乾念出這一句楚辭之時,他第一次,聽到了那個女子的聲音。
她問,“汝何人?”
他說他叫姬嘉樹,問她是誰。
而她說,“吾乃,騰蛇。”
真是奇怪,明明是前秦神靈,卻會在他無意中念叨起楚辭少司命之時,與他相遇。
姬嘉樹靜靜吹著手中的短笛,雖然隻是很短的一段時光,但和那個遠方的女子聊天真的非常愉快。他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問,她什麼都會回答,什麼時候都願意聆聽他的笛音。
“你吹笛那麼好聽,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在後山吹?”
“八歲之時,我吹笛無意中感悟了音殺,險些殺死一眾堂兄。”
自此之後,他便極少在人前吹笛。樂音可以殺人,這本該是極為複雜的技巧,很多人終其一生想學都學不會,但他不知為何無師自通就能做到。救人和殺人,往往就在一線之間,人們越是誇獎他的笛音,他卻越能感覺到對方的恐懼。
雖然他現在早就可以控製自如,不會再出現下意識傷人的情況,但當時的自責悔恨永遠存在於他心中。
“在我麵前你不用在意,”而那個樹中的女子隻是笑起來道,“因為我也會。”
她說她也精通音殺之術,不會被他傷到。
他可以儘情地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