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落圓光寺。
所有人都靜靜看著法誠,這位瘦削乾癟的大和尚,用力比劃著手勢。
他指了指天上明月,又指了指地上門楣。
“……”
僧人們麵麵相覷,不太明白法誠的意思。
有一位年輕僧人,小心翼翼揣測著說道:“住持大人是想說,菩薩金身與天上明月一樣不可褻瀆?”
法誠搖了搖頭。
他來到那座供奉已久的生鏽佛像之前,輕輕叩了叩。
璫!
璫!
佛像金身發出了清脆的震響。
圓光寺有不少年的曆史,法誠去梵音寺進修之前,這座佛像便已經存在,沅州貧瘠,修不起真正的金尊,所以這隻是一尊銅像,但卻並不妨礙這些年信徒們前來供奉香火,許願還願。
風吹雨打,歲月風化,這尊銅像表麵生出了淡淡的斑駁鏽跡。
但威嚴仍在。
這是一尊地藏王菩薩像。
亂世之中,地藏王菩薩的偉力可以消除業障,保佑族內長輩平安安康,若有逝去亡者可以早生極樂。
法誠神色誠懇,行了一禮,而後對著眾人,做出了一個推倒的動作。
眾人大驚。
“住持大人?”
一位老僧聲音顫抖:“當真要推倒寺廟,推倒菩薩尊像?”
法誠平靜地點了點頭。
他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緩緩寫出平正工整的字跡。
寫到一半。
瞥了一眼的密雲便直接開口,將法誠想寫的內容報了出來。
“金身雖倒,菩薩仍在。”
法誠神色詫異,驚喜讚賞地望著這個衣衫襤褸的稚童,這就是他想表達的道理。
佛法,存於心中。
佛寺推倒,不算什麼。
寺廟隻是死物,可以再建。
可人死了,便不會複生。
倘若納蘭玄策當真要實行“滅佛”,那麼接下來沅州將會迎接一場史無前例的鐵騎洗禮……比起固守陳規,死守圓光寺,他更願意主動將其推倒,來換取寺內僧人的一線生機。
“倘若心中存有佛法,即便不住寺廟,不穿僧袍,亦是佛門修士,亦在世間修行。”
“心中無佛,住大雄寶殿,享萬人香火,依舊無法鑄成金身。”
“如今大劫當前,將這金身推去,將這僧袍褪去,來換一條命。”
“若菩薩有知,不會怪罪,隻會欣慰。”
密雲低垂眉眼,一字一句開口。
他的聲音雖小,卻是清晰回蕩在整個圓光寺中。
直至此時。
圓光寺一眾僧人,才注意到小謝先生帶著的這個孩子。
這孩子是一個“苦命人”,年紀輕輕,便斷了雙腿,但所說的話,卻是極有道理,與他年齡很不符合。
那位老僧聲音顫抖,默念了幾遍。
最終他無話可說。
其他僧人的立場,也是逐漸發生了變化。
最終一位僧人,神色惋惜地望著地藏王菩薩尊像,小心翼翼確認地問道:“推?”
表示反對的那些老僧,不再開口,默默向後退去。
站在尊像前的法誠點了點頭。
……
……
圓光寺起於百年前,一位梵音寺散修雲遊至此。
這世上的人,便與花一樣。
風吹過,開枝散葉。
佛門的因果,在這些年開滿了大江南北,西褚東離。
圓光寺一朝崩塌。
這一點,也如花一樣,盛開凋零,皆隻在一刹。
這一夜,桃源無人入眠,好不容易過上一段“好日子”的逃難者們,紛紛來到圓光寺前,神色複雜地看著那尊威嚴的地藏王菩薩像轟然倒下,煙塵四濺。
明月微光混雜在滾滾煙塵之中。
待到長夜儘逝,曙光灑下,塵埃落定之後,圓光寺夷為平地。
長夜儘頭,地平線那端,“恰好”迎來了一隊鐵騎。
這隊鐵騎並非羽字營蒼字營精銳,隻是尋常沅州鐵騎。
這是一隊斥候營。
因寇亂,饑荒之故,沅州地圖標注村落常常更迭,這隊斥候營顯然是奉命前來探明情況……這隊斥候營的出現,證明“滅佛”之言,絕非空穴來風。褪去僧袍的僧人們神色蒼白,暫住在草廬之中,斥候營並沒有細致盤問,圓光寺本就破舊,推倒之後隻剩瓦礫,再加上最顯眼的那尊佛像被連夜埋入深坑之中,眼前這座隻剩斷壁殘垣的小村並不值得留戀,草草盤問一番,斥候營就此離去。
這一劫算是渡過。
待到煙塵徹底散去,馬蹄聲也遠去。
躲起來的僧人逐漸出現。
他們心有餘悸,回想著昨夜的爭執,慶幸最終及時做出了“推倒佛像”的決策。
有人想要登門去感謝小謝先生和小楚大夫,卻發現這兩人並不在村中。
……
……
桃源小村背麵。
微風吹過,蝴蝶在山坡上輕掠。
鄧白漪抱著密雲,坐在草地之上,看著黎明曙光從雲海中湧現。
她推著輪椅,但卻不是謝玄衣的輪椅。
“鄧姑娘。”
老鄭坐在輪椅上,呼吸著芬芳的空氣,忽然開口道:“你們應該不是離國人吧?”
“我……”
鄧白漪怔了一下。
她想要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其實生在哪國,不重要。”
鄭逢生笑了笑,道:“重要的是,你們是善人,剛剛救了很多人。”
老鄭回過頭。
山坡那一麵,小村裡有百餘人,有驚無險地逃過一劫。
“主要是法誠住持有慧眼,有魄力。”
鄧白漪搖了搖頭,道:“這年頭,因為一句話,願意主動推倒佛寺,推掉陳規的僧人……想來也並不多。”
昨夜推倒佛像之時,還有僧人提出過質疑,反對。
隻不過都被法誠壓下了。
“也是……”
鄭逢生笑道:“不過有一件事,老朽十分確信。你和那位小謝先生,絕非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