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
怒吼的寒風翻卷著漫天的銀白,從天國崩落的雪花似乎要吞沒仰望它的每一個臣民。
穿著重型外骨骼的喬伊,抬頭看了一眼低矮的天空。
是因為要天黑了嗎?
雲似乎越來越低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座聚居地就像一口井,困在井中的每一個人都像野獸一樣,恨不得從其他野獸的身上咬下一塊肉……
“艾麗莎找到了!”
通訊頻道中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喬伊的思緒。
操作軍用無人機的技術組已經鎖定了艾麗莎的坐標,位置顯示在一條通往外城的小巷中。
航拍畫麵接著傳來。
看到她和一群暴民們站在一起,喬伊的心中一陣揪緊,食指在頭盔上迅速點了下,大聲開口下令道。
“各小組注意,目標位置已經上傳至你們的終端,我們必須在事態無法挽回之前把她帶回到父母身邊。”
“行動!”
通訊頻道內傳來整齊劃一地回答。
“收到!”
沒有再做絲毫停頓,喬伊揮了下手,帶著身後的部下也朝著那條小巷的方向趕了過去。
那個女孩和他的女兒差不多年紀。
雖然他並不喜歡墨爾文的一些做法,把大家的生活弄得“既有錢又貧窮”,但孩子是無辜的。
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艾麗莎能平安無事地回到父母的身旁。
他和自己的孩子們承諾過。
他會做他們的榜樣。
他會把勝利和榮耀帶回去……
……
小巷中。
被風雪凍僵的女孩,緩緩跪在了地上。
“對不起……”
她低著頭,通紅的眼眶中寫滿了哀傷。
“我的父親、母親、姐姐、哥哥們做了很多很過分的事情,你們一定憤怒到了極點……”
“我能理解你們心中的憤怒,如果有人對我身邊的人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也會很生氣……對不起。”
“我知道道歉是沒有用的,事情已經發生了無數次,而每一次的結局都是敷衍,伱們已經忍無可忍了,所以才會站出來……雖然,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但我還是想說真的真的……對不起。”
“我不會卑鄙地祈求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你們要打我,罵我,都可以……”
“我不會出聲的,也不會怪你們。”
通紅的眼眶盈滿了淚水,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掉在雪地上。
她知道哭鼻子不好。
即便在最無助的時候她也沒有哭出聲。
但此刻除了哭之外,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管她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真的聽進去,而她也確實沒有了辦法。
1銀幣的發卡也是很可愛的。
然而她甚至說服不了自己的父親,母親,哥哥……又談何能說服其他人呢?
長著絡腮胡的男人走到了她的麵前,他穿著很破的衣服,褲子上沾滿了灰和木屑。
感覺陰影遮住了自己,緊閉著雙眼的艾麗莎肩膀顫抖了下,縮起了脖子,做好了挨揍的準備。
不過那人並沒有揍她,也沒有把她踹飛出去,隻是彎腰撿起了一樣東西,然後遞了過來。
“給。”
被淚水模糊的睫毛打開了一條縫,看著映入眼簾的東西,艾麗莎的眼中漸漸浮起驚訝。
那是她掉在地上的布娃娃。
“你的玩具掉了,拿著吧……挺好看的,比我家姑娘的裙子還好看,弄臟了怪可惜的。”
男人嘟囔了一聲。
艾麗莎猶豫著沒有伸手,男人也不廢話,直接硬塞到了她手上,注視著她因為驚訝而睜大的雙眼。
“聽著,我們沒想過要把你們的屋子全都燒掉,再大鬨一場把裡麵的東西全都搶走,斯伯格在念報紙的時候經常和我們說,我們要團結起來,去拿回本就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的酬勞,我們的尊嚴,他可沒說過讓我們去搶彆人的錢包。”
“我們不打算變成你們。”
“如果我們成為了新的史蒂芬老爺,未來會有更多的波爾站出來反對我們,把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再做一遍……這個循環就永遠無法結束了。”
男人伸出手,將她從雪地裡拉了起來。
“我叫洛維特,一個木匠。”
“很高興你站了出來嗬斥了那些瘋子,你是個好姑娘,做了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兒,我代表工友們衷心地謝謝你,我們會把你送回你父母的身邊。”
“然後……”
洛維特回過頭看向了身後的人群,用全身的力氣喊了出來,就像一名真正的覺醒者。
“我們會去做波爾該做的事情!”
那是工友們最初下定決心時的口號。
他們把自己的印記留在了肯特的身上,和隊伍裡的叛徒劃清了界限,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這並不是沒有綱領的暴行!
他們不是要去成為史蒂芬老爺!
而且是去做波爾該做的事情!
隻要他們團結——
所有的史蒂芬老爺都會害怕!
就像現在——
勝利之後一切都會改變!
人群一陣騷動,人們似乎想起來什麼,短暫的沉默之後,越來越多的人舉起了手。
“沒錯!”
“我們要去做波爾該做的事情!”
他們認可他的宣言。
不知這些人怎麼突然就有了共同語言,嘴角掛著疤痕的男人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盯著這些瘋了的家夥,歇斯底裡地喊道。
“……你們瘋了嗎?!”
“這是起義!你們知道起義是什麼意思嗎?!”
“退一萬步,你們想要斯伯格,拿這家夥當人質去換不就好了嗎?你們居然要跟她站在一起!還要把她送回去!”
“幼稚!!愚蠢!!”
他是個傭兵,有用不完的力氣,也許很快就要覺醒了,他用比平時更大的嗓門兒歇斯底裡地吼著,試圖讓這些人“清醒”過來。
他混進隊伍裡的理由很簡單,和斯伯格、麵包都無關,就是想在那些光鮮亮麗的家夥們身上找找平時找不到的樂子。
比如那個妝容精致的銀行女職員就不錯,不管是長相還是氣質都很對他的胃口,和外麵那些臭烘烘的廢土客完全不同。如果大家都想去找那個小姑娘的麻煩,他可以好好招待一下她。
這些家夥不是恨不得把貴族全都掛在巨壁上嗎?
怎麼突然又下不去手了?
還有——
那個波爾到底是什麼?!
他們為什麼都聽他的?
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那個最有力氣的家夥,和那個叫洛維特的家夥站在了一起。
也許在無數種可能性中,他們都站在了真正的暴徒那邊,但至少此刻他們不想這麼做。
他們想要站在他們心中正義所認可的那一邊。
洛維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傭兵模樣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那是兩碼事。”
“我們要救回我們的工友,但我們不會讓被救回來的夥伴感到恥辱,甚至羞於和我們為伍。”
被一雙雙視線看著,嘴角掛著疤痕的男人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同伴也是一樣。
他們其實打心眼裡瞧不上這些任勞任怨忍受剝削的老實人,寧可在廠裡上班也不肯去廢土上拚一條出路。
當然,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是拿著老爺們的籌碼,當老爺們的走狗。
然而此刻,麵對一群團結起來的工人,他實在提不起和他們打一架的勇氣。
他有力氣,他們也不少。
他有武器,他們也有。
他用沒多少底氣的聲音威脅道。
“你們的天真會害死你們……”
看著這個膽小鬼,洛維特冷笑了一聲。
“那就死的轟轟烈烈一點。”
或許當個聰明的家夥可以安安穩穩一輩子,甚至成為一個光鮮亮麗的精英,再不濟也能成為拿著25枚籌碼的“肯”。
但可惜了。
他們生來就不是那種人!
聽不見人們的爭吵,站在雪地中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小姑娘,眼中變換著複雜的情緒。
那其中既有愧疚,也有悔恨,還有一絲深深的絕望。
她的工作肯定是完蛋了……
不,不隻是工作。
還有今後的人生。
小艾麗莎肯定會向她的父親告狀的。
墨爾文老爺如果知道自己出賣了他最寶貝的小女兒,一定會把她賣去永不見天日的窯洞。
如果這個討厭鬼死掉就好了——
“砰——!”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剛剛站起來不久的她,又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尖叫著抱頭蹲在了地上。
人們向槍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小巷的儘頭站著一群身披外骨骼、全副武裝的士兵。
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幸存者,還有站在他們中間的艾麗莎,喬伊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
他將步槍抬起放了幾聲空槍示威,接著瞄準了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洛維特,怒吼道。
“把她放了!”
“否則你們全都得死!”
這些人已經不能稱之為示威者。
他們是一群暴徒!
他的部下或許會對那些手無寸鐵的幸存者們心存仁慈,但麵對這些暴徒絕對不會手軟。
“住手——!”
艾麗莎忽然站了出來,張開雙臂擋在了所有人的麵前,瞳孔中寫著害怕,卻沒有後退。
喬伊驚訝地看著她,大聲喊道。
“快過來,艾麗莎!離那些暴徒遠點!”
“不!”
艾麗莎堅定地看著他,橫在寒風中的雙臂沒有一絲動搖,“他們不是暴徒,他們都是巨石城的幸存者!”
“我要和他們站在一起。”
“一起去和內城的居民們說清楚!”
喬伊愣愣地看著她,關掉了步槍的保險,失聲叫道。
“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嗎?!”
他身後的士兵們也一陣錯愕,互相交換著視線,在通訊頻道中小聲地竊竊私語。
“她腦子被凍壞了嗎。”
“和內城的居民說清楚?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敢打賭,她老爹會拿著皮帶把她屁股抽開花。”
“不過……她也是內城居民吧。”
“是又如何?看她也沒多大,都什麼時候了還拿著布娃娃。”
洛維特也是一樣,呆呆地看著那個小姑娘的背影。
“和我們站在一起吧,求求你了……”
艾麗莎目不轉睛地看著喬伊,聲音帶上了一絲哀求,忽然跪在了地上。
“不管你們說我什麼都好……”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
大雪紛飛的不隻是巨石城,還有距離僅僅二三十公裡的曙光城。
失魂落魄地走出聯盟大廈,墨爾文就像丟了魂一樣,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個很快便會被淹沒的腳印。
這個時候自己最器重的大兒子,大概在會議上做著最後的努力……不過已經沒什麼用了。
如果能說服所有人少吃一口,他也不必來這裡懇求一個鐵石心腸的家夥。
“可以給我根煙嗎?”
跟在他身後的呂北麵無表情地說道。
“我不抽那東西。”
他討厭這家夥。
這家夥就像一條變色龍,趴在雪裡是白的,鑽進灶台底下就是黑的,一到春天又變綠了。
正是因為巨石城充滿了像這家夥一樣的“聰明人”,傲慢的巨石城才會對一牆之隔的廢土視而不見。
不止如此。
直覺告訴呂北,這家夥打心眼裡討厭他最尊敬的管理者大人,而且是發自內心地厭惡。
不過無所謂了。
無恥之徒的厭惡,也是一種勳章。
管理者總和他說,他們走自己的路就好,不必等著彆人來評價。
“不抽那東西?嗬嗬……那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沾上了就戒不掉了,能不碰就不要碰。”
如果一開始沒有就好了。
墨爾文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
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早知道出門的時候多穿點了。
他向聯盟大廈的外麵走去,見那背著槍的小夥子一直跟在身後,不由皺起眉頭問了一句。
“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呂北麵無表情地回答。
“管理者說,讓我盯著你,直到發生在巨石城的混亂結束,或者你徹底離開聯盟。”
墨爾文眉毛一抬。
“就這?”
呂北繼續說道。
“他還說,如果你要尋死,就把你撈出來,丟到外麵去死。”
墨爾文愣了下,失笑著說道。
“我在他心裡居然是那種人……我倍感榮幸,真的。”
“他說,你沒有帶著一家人從巨石城逃走,心中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責任心的。”
聽到這回答,墨爾文不屑一顧道。
“也許我隻是迷戀那兒的權力,那媲美皇帝一樣的權力……畢竟你們給不了我那種東西。”
“誰管你,”呂北不在意他的話,也懶得去在意,“至少在聯盟,沒有任何人可以當皇帝。”
墨爾文嗬嗬一笑,不懷好意地問道。
“包括你們的管理者?”
呂北無動於衷地說道。
“他說他會把從我們手中借來的力量慢慢地還給我們,然後一直看著我們,直到他合上眼睛。”
他記得楚光說的每一句話。
雖然呂北覺得,與其讓眼前這條狡猾的豺狼惦記上,那位大人不如把力量永遠握在自己手上。
他發誓,他會永遠忠誠,他心甘情願作為他的劍,願意替他去除掉所有反對他的人。
不管是避難所居民。
還是廢土客。
看著這個不太聰明的少年,墨爾文嗤笑了一聲。
“那他合上眼睛之後呢?”
呂北平靜地說道。
“我替他看著。”
“你也走了呢?”
“所有人都會替他看著,”呂北不耐煩地說道,“我們的事情就不勞你操心了,就像我們也懶得操心你們的破事兒。”
墨爾文嗬嗬笑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覺得聯盟和他們其實沒有什麼區彆,都有一個波瀾壯闊的開始,和一個前途無量的未來。
當然,這也可能隻是他個人的一己之見。
往好處想,他們還是有一些不同的。
廢土上極端的氣候也在慢慢地好轉,被認為無法馴服的死亡之爪也逐漸地能被馴服了……
巨石城已經被困在那個囚籠裡很久了,但他們還在積極地向外麵走出去,聽說最遠甚至走到了大荒漠。
那是他一輩子都沒去過的地方,甚至最近才聽說有那麼一個地兒。
或許聯盟會走上和巨石城不同的結局吧。
有那麼一瞬間,墨爾文忽然不那麼討厭那個理想主義者了。
就連黏菌都在進步,而他們卻被困在一口高聳入雲的井裡,重複無窮無儘的循環。
就算聯盟放了他們一馬,幾百年後也會有個“不叫墨爾文、但勝似墨爾文”的家夥,卑微地跪在巨壁之外的廢土客們的麵前,懇求他們高抬貴手……
這也太累了。
早點結束吧。
“……之前來聯盟,我給艾麗莎辦了個賬戶,”墨爾文的喉結動了動,“裡麵有一些銀幣,夠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呂北皺起眉頭。
“她是誰。”
“我的女兒,”看向身旁的小夥子,墨爾文的聲音忽然帶上一絲哀求,“請告訴管理者,她是無辜的,那孩子一直都活在童話一般的世界裡。我們走了之後請不要連累她,至少不要清算到她身上。”
隻有錢是沒用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金錢在權力麵前的渺小。
管理者隻需要一句話,就能沒收她的全部財產。
比如,宣布那些存款屬於巨石城全部居民,然後再將她丟給那些被憤怒衝昏頭腦的暴民們。
那位大人甚至都不用做一件壞事兒。
人們都會歡呼他的正確和英明。
沒有人會去深究一片落下的塵埃是否無辜。
看著這個醜陋的家夥,呂北撇了撇嘴。
“放心,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懶得去算那些永遠算不完的舊賬,也懶得搭理你們。”
“管理者說過,我們要結束的是廢土,不是某一個人。”
墨爾文鬆了口氣。
就當這句話是真的好了。
也是……
至少他們現在還很年輕,還需要用那些冠冕堂皇的仁慈去騙一騙沒見過世麵的廢土客們。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慶幸,呂北的下一句話又讓他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至於你們的結局,那是巨石城的居民們去決定的事情,你說了這麼多廢話,你的家人其實還在裡麵吧。”
“我可聽說,你們被自己人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