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庾琛來到了冰井台。
一番詢問之後,得知陳公住在銅雀台,於是又往回走。
下到銅爵園內之後,他停了一下,因為看到了盧誌。
“盧長史。”庾琛行禮。
“庾校尉。”盧誌回禮。
盧誌原本是侍中,現在又兼了車騎將軍幕府右長史之職——原平東將軍幕府隻有一個長史,改組為車騎將軍幕府後,置左右長史,裴康為主,盧誌為輔。
庾琛還是司隸校尉,朝官,並未在幕府兼職。
現在的大河以北,基本上是由庾琛、盧誌兩個人主導。
庾琛雖然是邵勳的老丈人,但在河北根基淺薄,隻局限於黃河北岸那一小片地方。所以,邵勳把魏、汲、頓丘三郡交給他打理。
盧誌本身就是河北人,出身名門,又在司馬穎幕府任職多年,根基深厚,妻子乃清河崔氏女,在河北可謂呼風喚雨,因此接手了清河、樂陵、渤海、平原、巨鹿、趙、博陵七郡國的事務。
廣平、陽平、安平三郡則由兩人會同辦理。
庾琛的主要任務其實是收攏流民、安置百姓、清查戶口、丈量田畝,說實話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同時也是夯實根基的事情。
汲、魏、頓丘三郡的士族豪強勢力已經衰弱到了相當程度。
地處戰爭前線,反複拉鋸,地頭蛇們或死或走,損失慘重。石勒控製之後,又清理出了相當一部分農地、草場,劃為官田,並在魏郡大量“均田地”,給跟隨他多年的軍士分地分宅。
石勒敗退之後,庾琛接手,利用他在汲郡為官多年的影響力,在石勒原有政策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鞏固,甚至清理了部分在戰爭期間與匈奴勾勾搭搭的士人豪強,罰沒其莊客、田地,將這些人變成自耕農,編纂戶口。
盧誌的任務就截然不同了。
他以招降納叛為主,不動當地豪族的利益,甚至多有安撫,給官給地位。隻要你投靠過來,一切好商量。
這是他擅長的,也是最能發揮他優勢的地方。他做得很不錯,讓浮動的人心慢慢穩定了下來。
從兩人分工就可以看出,庾琛是為邵勳經營基本盤,盧誌則在為他拉攏附庸勢力。
是的,魏、汲、頓丘三郡是被當做核心基本盤來經營了,與河對岸的濮陽以及豫西的洛南諸縣、襄城、汝南、新蔡、南頓、陳、梁是一樣的性質——當然,性質一樣,但穩固程度不一樣,畢竟這是河北。
廣平、陽平、安平三地則介於基本盤、附庸勢力之間。
石勒在廣平分過地,自耕農數量頗為可觀。
陽平地處南北拉鋸處,但拉鋸得不夠厲害。
安平則是劉漢冀州刺史駐地,來了許多胡人,豪族與胡族並存,形勢複雜。
簡單來說,這三個郡國的地方豪族元氣大傷,但還有相當的力量,形勢又比較複雜,故庾、盧二人協同辦理,最終目標是削弱豪族勢力,將胡人編戶齊民,嚴加管束,慢慢變成基本盤。
多年來,邵勳就是這麼一個思路,且持之以恒到現在。
他就是要打造足夠多的自耕農,經營強大的基本盤。
他把世家分為三個階段:魏晉“完全體”世家、南北朝後期的軍功世家以及隋唐的官僚世家。
官僚世家是最終目標,不一定能實現,但如果能走到這一步,這輩子值了——完全消滅世家是不可能的。
軍功世家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他們的土地、部曲數量以及影響力,都遠遠不如魏晉世家。
說白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是瞄著世家的經濟基礎去的,即土地和人口。
動不動拉出幾千上萬兵,嚇不嚇人啊?地方上到底誰說了算?
庾琛、盧誌二人見完禮後,表麵上一團和氣,往銅雀台而去。
“聽聞子道前往渤海籌糧,怎麼就回來了?”行走之間,庾琛問道。
“渤海諸族已出糧二十萬斛,正往南皮輸送。”盧誌說道:“平原華氏一家便願出二十萬斛,但陽平太守之職始終未能落實,老夫回鄴城,便是為了此事。”
“原來如此。”庾琛點頭道:“華氏乃名門,陳公又曾許諾過,陽平太守可也。”
盧誌心下稍安。
陽平的事情,他沒法一言而決,得與庾琛商量著來,他能同意,陳公那裡就不會有問題,定然從善如流。
當然,華暢能當陽平太守,根本不是因為錢糧之事,最根本的原因是平原華氏在周邊地區的影響力。
有他們的人當官,地方穩定,籌集錢糧速度快,還能給你提供兵員、役徒甚至部分武器裝備。換個彆人,不說辦不成吧,起碼會大打折扣,這才是魏晉以來各位統治者們不得不捏著鼻子與世家大族合作的最重要原因。
平原華氏願出二十萬斛糧,遠超平均,說白了就是提醒下邵勳,你曾經答應的陽平太守呢?快點落實啊。
麵對華氏這種龐然大物,盧誌也不敢怠慢,處理完渤海的事情後,便回鄴城催促。
兩人並排而行,很快來到了銅雀台下,往上攀登。
清晨時分,台間樹木鬱鬱蔥蔥,鳥雀嘰嘰喳喳,盤旋不定。
每隔七八步,便有軍士持械肅立,目不斜視。
偶爾遇到上下銅雀台的仆役。
有往上輸送糧肉、果蔬及日常用度的,也有從台上拉廢棄垃圾的。
庾琛眼尖,看到了一件被扯壞的女子抱腹,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不過也就是一瞬,很快又恢複正常,隻是看著銅雀台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審視。
盧誌也看到了,更捕捉到了庾琛臉上一閃而逝的表情,嘴角頓時翹了起來。
這個庾子美,往汲、魏、頓丘三地安置了不少河南官員,這是想做什麼?
盧誌笑了笑,當先而上,很快登上了銅雀台。
“明公在沐浴?”在殿前值守的劉靈的話讓庾琛更是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