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過了淮陰後,速度一下子慢了起來。
邗溝兩岸,一片荒蕪景色。
就如淮北的下邳、臨淮、東海一樣,淮南的淮陵、廣陵也屢受戰爭摧殘,以至於擄掠過來的人口要麼安置在廣陵、海陵,要麼乾脆送往江南,覓地開荒。
徐州經此一遭,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複。
船隊行駛期間,岸邊有百姓在樵采,見得過路大軍之時,慌忙逃竄,亡匿於蘆葦蕩之中。
有此行為,足見百姓對來往兵士的恐懼。不僅僅邵兵會抓他們,吳兵的軍紀也不怎麼樣,甚至更差,尤其是祖逖所部,為了籌錢甚至搶掠過商旅,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唉。”見得此情形,祖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眼神之中滿是迷茫。
這一輩子到底在做些什麼事情?
一開始胡虜肆虐中原,而司馬越又無人主之相,他不願意投靠。實在撐不住了,帶著一幫同樣被戰爭摧殘得過不下去的百姓經漕渠南下避禍,遂在琅琊王帳下做事。
老實說,有點後悔了,因為北方局勢在一點點好轉。但沒辦法,祖家六兄弟,三個留北方,三個南下,此為士族規避風險、保全家業的必然行為。
他後悔的是為什麼是他南下。
邵勳此人是有能力的,其他不說,驍勇善戰、諳熟兵法這一條沒得質疑。
洛陽之戰,數百裡挺進。
高平之戰,追襲千裡。
平苟晞,繞道河北奔襲。
攻河內,雷雨夜突然渡河。
一樁樁,一件件,讓人拍案叫絕又為其勇氣所感。
祖逖其實是很欣賞他的,雖然劉琨對他很不齒。
但造化弄人啊,時至今日,就那樣了。沒有對北地被胡人占據的憤懣,唯有對沒參與這個過程的悵然。
青史留名的是王雀兒、侯飛虎、金正、李重等大將,他們平匈奴、破鮮卑、壓服雜胡,從東到西,橫掃數千裡,戰功彪炳,讓人豔羨不已。
而他祖逖,到了南方後身體每況愈下,心情更是鬱結惆悵,出征打仗連糧草、器械、兵員都籌集得困難無比。
時至今日,他還和庾亮這種胸無韜略之人在下邳打爛仗,打到最後,也隻能憑借舟師優勢勉強占據上風。
此番班師他完全可以想象,庾亮、李重二人多半又要收複下邳了,這仗等於白打,而百姓還生受了這種苦難。
蒼天弄人啊!
“兄長。”祖約見祖逖從艙中起身了,大驚失色,忙將其攙扶入內,責備道:“兄有恙在身,便該好好休養。”
祖逖沒有掙紮,順從地躺了回去。
他的身體確實已到油儘燈枯的地步,快撐不住了,但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是惆悵。
“當年若聽盧公之言……”祖逖長歎一聲。
祖約也很無語,但沒有辦法,世家大族就是這麼做的。
早早就決定好了,老大、老二、老三留幽州,老四、老五、老六南下建鄴。
三位兄長之中,已故去一位,還有兩位皆在梁王帳下做事,總體來說,祖家的這個方略是成功了的,隻不過具體到個人身上,總有些不是滋味。
“兄長,其實還有機會……”祖約左右看了看,悄聲說道。
祖逖搖了搖頭,道:“為人做事當有始有終。”
“兄長!”祖約急道:“琅琊王世子已薨,國中人心惶惶,此等情境,可能擋住邵賊百萬大軍?”
琅琊王世子司馬紹數月前得了急病,薨了。
對琅琊王來說,這是一樁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事。
但那是對琅琊王而言,對建鄴幕府將佐而言,趕緊選個繼承人更重要,因為已經有人建議遴選其他宗室繼任幕主了。
就目前而言,江東土族建議立王次子司馬裒為世子。
他們不想迎來太大的改變,因為他們隻有割據的心思,並無取而代之乃至北伐一統天下的想法。
事情基本定下來了。
祖逖匆忙撤軍,也正是因為此事,不過他自己也病倒了。特彆是在聽聞邵勳攻破長安,儘滅屠各子之後,心情為之一鬆,很快就支撐不住了。
所以,對他而言,現在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生命來支持他實現自己的誌向。
祖約不同。
他還有雄心壯誌,名利之心更濃,更想做出一番事業。但他在建鄴看不到希望,因為排在他上麵的人太多了。
如今兄長病勢沉重,眼見著就要不行了,於是更加焦急。
此刻見祖逖不語,又道:“兄長,不如投奔——”
祖逖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