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乂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被委以重任。
當然,他是丹陽丞,理論上來說是丹陽太守的副手,實際上則不怎麼管事,但最近幾天突然忙碌了起來。
太守劉琨甚至讓他無需避嫌,艱危之際,自當精誠團結,於是把刑獄之事儘付予他。
杜乂沒有推辭,接過了這些瑣碎煩悶且極為耗費精力的政事。
十月初九,今日沒太多事,杜乂難得偷懶一天,午後就離了衙署,乘坐牛車出城。
出城之後,他乾脆棄車步行。
時秋收已畢,圩田裡光禿禿的,了無生氣,一如這個時節的建鄴。
唯一能讓人稍稍感覺到一點生氣的,大概就是沿途所見,莊園主們都利用農閒時間,修治塘堨,圍湖造田,於是堪墾田地越來越多,能養活越來越多的人。
杜乂很清楚他此時腳下踩的路、路邊的農田,原來都是圍湖造田得來的。漢末之時,這裡還是一片水草、蘆葦以及散發著淡淡臭味的淤泥,經數十年改造,漸成良土,有田舍夫居其中焉。
又曆百年,儼然阡陌縱橫、陂池相連。
道路兩側,楊柳依依,意氣昂揚的少年大笑著縱馬飛奔。
江塘之中,輕舟入水,吳娃笑鬨著舉起雙手,展示剛挖的蓮藕。
更有那喝了酒的富家兒郎,結伴站在河邊,對那采藕濕了衣衫的少女指指點點,間或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少女嬌羞地轉過身去,輕輕劃著小艇,避入蘆葦蕩中。
江南好風景,美哉!
杜乂輕捋胡須靜靜看著這一切,隻覺渾身疲勞儘消,心情也愉悅無比。
走了許久之後,一座灰褐色的莊園出現在前方。
那是杜家的莊園。
父親杜錫曾為長沙王府文學,後南渡建鄴,於琅琊王幕府做事。
因為南渡得早,得以居住在建鄴城郊,並得了一座規模不算太大的莊園,有個數百莊客——說實話,和在北方時的家業完全不能比。
父親已經去世,杜乂先為幕僚,再任丹陽丞,至今已曆三年。
丹陽郡十分重要,蓋因建鄴就在此郡之內,丹陽郡、揚州刺史、幕府皆治此城。
杜錫是杜預長子,其下還有三個弟弟。
二弟杜躋,曾任新平太守,現在留在關中,守著祖宅。
誰入主關中,杜躋就與誰合作。即便本人愛惜羽毛,不願出仕,總會有族人出來做官,也會與占據關中的勢力聯姻。
三弟杜耽、四弟杜尹則在宜陽一泉塢經營另一處家業,他倆現在都在梁王治下為官。
杜耽任滎陽太守——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曆史上杜耽能跑到涼州幕府當軍司。
杜尹孫女嫁給了梁王之侄、遊擊將軍邵慎,而他本人則曆任弘農太守、司隸校尉。
四兄弟,分仕三方,也是厲害得不行。
進了莊園之後,杜乂先去探望了下老母,然後又問了問家中之事,一切無恙之後,則來到了書房之中。
從弟杜弼正跪坐在案幾後,興致盎然地讀著書。
杜錫既然能當司馬乂王府的文學,學識自然是不差的,府中藏書更是堪稱豐富。南渡之時,寧可少帶點金銀細軟,書卻不能落下。
從昨天抵達莊園後,杜弼就一直在府中讀書,自得其樂——杜弼乃杜尹次子、杜乂從弟。
“易直。”杜乂在門口脫了鞋,嗬嗬笑著走了進來,跪坐於杜弼對麵,道:“正經書不讀,反倒看神鬼誌異。”
“好看。”杜弼放下書,道:“弟在一泉塢,閒來無事便看雜書,也是一樁樂事。”
“一泉塢如何了?”杜乂問道。
“太大了,為人所嫉。”杜弼搖頭道:“我家已放散了一批人,今卻還有六千戶、三萬餘口。上月父親還說呢,讓再放散一批交給梁王,他愛送哪就送哪。”
“六千家。”杜乂聞言苦笑:“我這莊上連六百家都沒有。”
“話不能這麼說。”杜弼笑道:“弟來此也,無事可做,便為兄長行田一番。一路看下來——”
“如何?”
“汙萊、葦蕩、雜木叢好好清理一番,再得數百頃地又有何難?”
“這些事都在做,然戶口不足,還常年征丁征糧,卻做不了那許多。”杜乂無奈道:“其實又何止杜家?便是王茂弘也為莊客不足而煩憂。江南五百餘萬人,多在土族手中。義興周氏,名不見經傳,每次有事都能出萬餘兵馬。人數多便罷了,但這些部曲還挺會打仗,何也?”
“練得勤。”杜弼說道。
杜乂點了點頭,道:“就是練得勤,由此可見周、沈、錢氏等江東土族的家底。他們——可能並不比顧陸朱張之類的大族差多少。愚兄的家業,和他們沒法比。南渡士人也沒有一個能和他們比的。”
“若驅一泉塢百姓南下,則何如?”杜弼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