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因兩條大河之外,還有密如蛛網般的小河溝。
這些河溝太小了,甚至連名字都不配有,但卻是真真切切的河流。
再遠處,泥濘的土地上蘆葦叢生,偶有幾隻水鳥掠過,激起一圈圈漣漪。
八月下旬的天還是很熱的,這會正值午時,桓溫仿佛感受到了天地之間那匐盒的水汽,讓人汗淡淡的,連呼吸之間都充滿了潮濕悶熱。
這鬼地方,竟比江南還熱。
一群群穿著粗麻布短打衣服的人行走在鬆軟的泥地中,揮舞著鍬鎬,不斷挖掘著濕潤的泥土。
有些泥土在水底浸潤了千萬年,無數草木乃至人畜屍體腐爛其中,被挖掘出來後堆積在岸邊,反複夯實,形成一道道黑色的堤壩。
水底不斷有氣泡湧出,散發著難聞的味道。但正在勞作的人們已經習慣了,
對這一切熟視無睹。
在他們的努力下,被蘆葦和水泊包圍的沙洲漸漸被墊高了,表麵鋪滿了黑色的淤泥。
一間間蘆葦編製的草屋出現在沙洲上,光著屁股的孩童打打鬨鬨,嬉笑不已。
桓溫注意到,所有沙洲上都還沒種上莊稼。
人們似乎隻是清理了上麵的草木,並將沙洲低窪卑濕處用淤泥墊了一下,然後便是修築長圍,把沙洲團團圍護起來,形成一個個孤立的島嶼。
或許明年才能種糧食吧。
他又走到船隻另一側,看向楊口城城池附近居然已經有部分人在種糧食了。他聽說過這些人:穎川庾氏介紹來的商屯百姓。
庾家可真是風光啊!
楊口城附近是有一片好地的。也許在數百年前和遠處的那些淤泥沼澤差不多,但自三國以來屢經改造,已經形成了陂池、灌渠、農田一體的耕作區,乃東吳世兵部曲軍屯之所。
直到去年秋天,這片地似乎還收了一季糧食,現在被庾家介紹來的商徒占了不過他們也不全是坐享其成。
桓溫觀察到,商屯民壯在農田邊緣處繼續向外擴張,填平了兩條小河,疏浚了又一個沼澤,似乎想將其改造為第二個陂池,灌溉第二片耕作區。
是了,他們終究是要靠種糧賺錢的,開墾出來的田地越多越好。
如此看來,倒也不算太過分。
桓溫很快下了座船,當他踏上堅實的陸地時,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輛牛車。
十餘人哭哭啼啼,跟在牛車旁邊。
車上是一卷葦席,鼓鼓囊囊的,從席子邊緣露出的一雙青黑色的光腳來看,
定然是屍體了。
他歎息一聲,情不自禁順著牛車前行的方向望去:東邊一處荒蕪的河灘上,
已經堆起了數十座新墳。
墳很簡陋,遠遠望去像是不起眼的土包一般,一如這些在開荒中無聲無息死去的卑微百姓。
這幾十座新墳,其實隻是個開始罷了!
桓溫收回目光,來到了楊口城北這裡辟出了一塊地,用低矮的籬色圈了起來。
籬笆牆內,人頭讚動,聲浪四起。操著各種口音的商徒在此彙集,口沫橫飛地討價還價。
有些人完全就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嘴裡的話更是刻薄無比,將彆人的貨貶低得一文不值。但當貨主被說得惱火無比,讓他滾蛋時,這人卻如腳下生根一般,
就是不走。
還有人看著就是一副江賊水匪的模樣,一邊隨意挑抹著貨物,一邊暗中觀察說他們是純粹的水匪可能冤枉了,因為他們自己也做買賣,但就是給人一種凶狠、陰鷺、貪婪的感覺。
所以,也彆怪許昌商徒求到景福公主門下,桓溫這個手握三千運兵的度支校尉真的是荊北地區炙手可熱的人物,僅次於水師都督楊寶。
周圍地形這麼複雜,人煙又是如此荒蕪,殺人越貨之後劃進小河、躲進蘆葦蕩裡,真的很難追捕。甚至於,很多賊匪就是本地民戶,臨時出去劫掠一番,然後躲進鄉裡,當地人還會故意隱瞞、保護他們,你怎麼查?
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個道理商徒們最懂了。
「諸葛道明還真是看得開」在籬色牆外轉了一圈後,桓溫感慨無比。
公主家令劉渺聽了,笑道:「諸葛道明怕是隻想守住武昌、夏口,壓根就沒想著收複失地。來楊口的武昌商徒,卻不知有多少是諸葛家的。我看哪,若是上點心,一年貨殖百萬不成問題。如此數年,諸葛家儼然巨富矣。」
諸葛氏參與這些買賣了嗎?桓溫不知道。
但易地而處,桓溫覺得他絕對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哪怕貨殖得來的錢財自己不用,也可以養軍啊。
你清高不愛錢,但手下將佐要錢啊,土兵們要吃飯啊。
隻是一一買賣做得如此興盛,還有心思打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