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校場蒸騰著白茫茫的熱氣。
三百張硬弓正在沸油中反複浸煮,牛筋弓弦繃緊時的顫音混著鍛鐵坊的錘擊聲,驚得馬廄裡的戰馬不斷刨動裹著麻布的蹄鐵。
糧車碾過結冰的禦道,車轍裡撒落的粟米轉眼就被饑民摳挖殆儘。
更夫敲著梆子沿街嘶喊戌時宵禁時,正撞見一隊陌刀手抬著丈二長的斬馬刀往城西去,刃口新磨的寒光劈開暮色,映出街邊酒肆幌子上斑駁的魏五銖印跡。
城北望春門的戍樓上,三弓床弩的絞盤已絞至第三檔。
守將伸手試了試弩弦,鹿筋混著馬尾毛絞成的弦索立刻在他虎口勒出血痕。
他望著城外連營漸起的炊煙,忽然想起三日前截獲的塘報——漢帝將中軍大帳紮在了邙山南麓的柏穀塢,那裡正是東漢靈帝造畢圭苑的舊址。
此刻夜色裡的叛軍營火沿著洛水支流鋪展開去,恍如一條灼燒的赤鏈蛇盤住了整座洛陽盆地。
子時三刻,巡夜的士兵在城堞間發現了凍斃的流鶯。
那女子蜷縮在藏兵洞的陰影裡,褪色的石榴裙下露出凍成青紫的腳趾,懷中緊緊摟著個粗布包袱。
奉命收斂屍體的輔兵掰開她僵硬的手指時,包袱裡滾出半塊黍米餅和一把生鏽的剪子——有人認出這是平康坊最擅剪金箔花的巧娘。
晨光初露時,她的屍體和昨夜凍死的十七個乞丐一起被拋進焚屍坑,混著硫磺的濃煙盤旋著漫過城牆,在甕城上空凝成灰白的鬼影。
黃河方向傳來冰層開裂的轟鳴。
守將解下大氅覆在弩機上,防著夜露鏽了機括。
他望著冰麵上越來越密集的火把,忽然聽見內城傳來鐘聲——是淩雲台的景陽鐘,自董卓焚毀洛陽後,這口前朝遺鐘還是頭回撞響。
鐘聲撞碎在城牆上的刹那,城外叛軍的戰鼓應聲而起,裹著獸皮的力士掄起包銅鼓槌,聲浪震得洛水冰麵的裂紋又深了三分。
第一支火箭劃過寅時的夜空時,城頭八牛弩的鳴鏑正撕開濃霧。
著火的箭杆墜入護城河冰麵,融出的窟窿裡立刻伸出雲梯鐵鉤。
守將揮刀斬斷第一架搭上城垛的梯頭時,瞥見東邊天際泛起詭異的青白色——那不是曙光,而是漢軍驅趕的降軍民夫正扛著土袋填埋壕溝,凍硬的屍首和著泥沙築成新的攻城坡道。
太陽終究沒有升起。
鉛雲低壓的蒼穹下,洛陽十二門外的凍土正在馬蹄下迸裂,碎冰與血渣隨著拋石機的砲梢甩上半空,又在北風中凝成猩紅的冰雨。
護城河底的魚群早在月前就被撈儘,此刻唯有折斷的槊尖在冰層下閃著冷光,像一河倒懸的星河。
洛陽宵禁。
此刻,鐘氏府邸之中。
銅雀燈芯爆出朵燈花時,鐘會正用銀簪撥弄著冰鑒裡沉浮的梅子。
荀顗玄色大氅上的雪粒子簌簌墜地,在波斯毯上洇出點點墨痕。
“侍中竟踏著陛下的宵禁令而來,“少年忽然將銀簪往青瓷盞一擲,叮然清響驚得簷角銅鈴震顫。
“可是想通了?“
荀顗袖口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昨夜宣陽門焚毀的雲梯,“他喉結滾動三回方開口,“聽說沾的是邙山鬆脂“
“錯矣!“鐘會霍然起身,腰間玉組佩竟詭異地寂然無聲。
他月白錦袍下擺掃過炭盆,銀線繡的蟠螭紋在火光中忽成張牙舞爪狀:“那是南中特產的猛火油,大漢天子平定南中時時從南中蠻手裡得的方子,後來經過科學院的改造,遂有如此威力。“
少年指尖忽現半片焦帛,堪堪映出“漢丞相諸葛“的朱砂印。
荀顗倒退半步撞上博古架,一尊錯金博山爐應聲傾倒。
爐灰裡滾出枚青銅符印,齒痕竟與漢軍間軍司的有些相似之處。
“你“他話音未落,鐘會忽然扯開西牆的山水圖畫,露出後麵暗格裡整匣的素帛密信。
最上層那封帛書邊角焦卷。
“侍中可知這是何物?“少年抽出封信箋抖開,蜀錦紋樣間赫然是漢帝特用的金絲泥封。
窗外忽有夜梟厲嘯。
荀顗驚覺案頭那盆素心臘梅的香氣不對——分明混著長安特有的崖柏香。
鐘會已繞到他身後,冰涼手指劃過他後頸:“景倩兄難道沒發現?自打你踏入這間屋子,更漏聲就停了。“
少年袖中滑出半截斷箭,箭鏃上“陽平“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幽藍。
“上月廿七,張翼部夜渡蒲津關的浮橋,“鐘會將斷箭插入輿圖上的洛陽十二門。
“用的可是你荀氏在孟津的私港。“他忽然擊掌三聲,屏風後轉出個戴冪籬的漢子,手中漆盒盛著方沾血的青玉印——正是荀顗族叔任弘農太守時的官印。
荀顗膝頭一軟跪坐在茵褥上。
他袖中滑落的竹簡露出“鐘繇“二字朱批,正是當年荀彧與鐘繇論屯田製的舊劄。
“你要我如何信你?“他忽然抓住少年袍角,像是絕望之中抓住的救命稻草。
鐘會哈哈一笑,說道:“你信我,我就能救你,若是你不信我,我也沒有辦法,然則,陛下之所以引而不發,非是他並不憤怒於潁川荀氏首鼠兩端,而是害怕打草驚蛇,害怕亂了洛陽守衛的局勢,但即便是洛陽守住了,難道你會有好下場,難道潁川荀氏會有好下場?”
荀顗沉默了。
而鐘會的話繼續說來:“百年王朝,千年世家,我潁川士族能夠自前漢便昌盛至今,靠的不是愚忠,而是審時度勢,侍中難道不明白?”
荀顗咽了口唾沫,說道:“可我是魏臣。”
“那你父親當年還是漢臣,結果呢?”
荀顗被懟的無話可說,他父親荀彧確實是漢臣,但最後還是以一個魏臣的身份死去的。
既然父親當年可以如此。
我為何不成?
心理壓力去除之後,荀顗壓力頓減。
所謂君君臣臣,都去見泰山府君罷!
為了潁川荀氏的千年昌盛,我一人清名算得了什麼?
荀顗眼睛頓時變得銳利,問道:“若我投漢,我需要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