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
男人之間最深沉的信任。
一個人將自己此生視若珍寶的人,鄭重托付到另一個人手中。
從此,不論戰亂、疾病、貧窮、富有,另一個人三千裡刀山、三千裡火海趟過去,義無反顧。
值嗎?合不合理。
沒人考慮過值不值,合不合理。
八仙桌前,陳跡與靖王相視無言。
直到福樓茶館的夥計將茶水、蜜餞、瓜子放在兩人之間,這才鬆緩了沉重的氣氛。
待夥計退去,陳跡拎起茶壺,給靖王倒了一杯茶水:“王爺,為何是我?”
靖王端起茶杯淺啜一口:“論實力,你連先天都不是,我麾下比你厲害的人有很多。論聰明智慧,你雖腦子靈光,卻不是個能夠籌謀千裡的人。”
靖王繼續說道:“但你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樣。自己辛辛苦苦製出的水泥,分紅說分就分出去了;彆人躲之不及的民變,你說跳下去就跳下去了;九死一生的龍王屯,你也沒有一個人逃走。有時候,我也不確定你是聰慧還是癡頑。”
陳跡沉默不語。
靖王盯著杯中的殘茶,而後斜睨著陳跡說道:“我將這麼多財帛留給白鯉,對她未必是好事。雖然我很不想誇你,現在甚至還有點煩你,但本王不得不承認,若換個人來護她,我是不放心的。是你的話,還行。”
陳跡納悶道:“王爺為何煩我?”
靖王抓了一把瓜子,瞥著陳跡:“自己想去吧。”
陳跡沒有糾結這個問題,而是漫不經心問道:“王爺沒有為世子打算一下嗎?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過世子。”
靖王沉默片刻:“他有他的路要走。”
陳跡思索許久,終於壯著膽子問道:“王爺到底準備做什麼,為何要托孤?劉家這變局,王爺在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是平叛還是謀反?”
靖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平靜道:“說書先生來了,聽評書吧。”
此時,隻見一位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在台下狠狠抽了一口焊煙,而後用鞋底將煙鍋中的煙灰都磕出來。
他慢慢悠悠走到桌案前,重重一拍驚堂木,將開場詞鏗鏘道來:
“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貴之家,有有有,貧窮之人,寒寒寒。升官發財,得得得,兩腿一蹬,完完完!”
“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道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話說嘉寧三十一冬,陸渾山莊佛道辯經,一少年郎橫空出世,坐陰陽魚中試問佛子,若是無我,誰在輪回,誰需解脫?”
陳跡愕然,這段評書竟是開篇就將自己推到了佛門的對立麵,根本不給回轉餘地。
靖王磕著瓜子幸災樂禍道:“意外嗎?如今這安樂街上,二十一家茶館裡有十九家都要講此事,話本是有高人寫出來的,隻要說書的先生講一遍,便能拿一百文銅錢。”
陳跡心中一驚,這是有人要借他辯經毀佛門聲譽:“誰乾的……多餘問這一嘴,想必是道庭的手筆。”
“猜對了,”靖王嗬嗬一笑:“辯經之後,張黎領著老君山道庭的一群小道士來了洛城,他們住在迎仙客棧裡,連夜將話本寫了出來。他們不僅花錢讓說書先生講故事,還找了書局,要將話本刊印出來。”
陳跡皺起眉頭。
靖王扔下一枚瓜子皮,樂嗬嗬笑道:“我猜最遲兩個月,大江南北的說書先生都要每天講一遍你辯經的故事,屆時佛門聽到‘陳跡’二字便要頭疼……咦,你好像一點都不慌張?”
陳跡低頭感受著自己體內爐火,分明在瘋狂的跳動著。
道庭借他打壓佛門聲勢,他卻也從中受益。若真如靖王所說,未來大江南北都會傳頌這個故事,恐怕他的爐火能借此轉化為明黃色。
“小子,想什麼呢,你就不怕佛門給你使絆子?”
陳跡抬頭說道:“王爺,我還是先活過當下這一劫吧。如今劉家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還輪不到佛門來看我不順眼。”
靖王感慨:“你倒是債多不壓身了。”
話音落,福樓茶館外傳來整齊的軍陣步伐聲,茶館內的茶客紛紛向外看去,卻見一隊披著輕甲的步卒,手持長戟從門外經過。
陳跡瞳孔微縮,劉家軍隊進城了!
他轉頭看向靖王:“王爺?”
“一旦劉家不再掩藏私軍,便是要將所有事情亮在明處了,走吧,該回去了,”靖王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出門前,靖王回頭看向茶館中的說書先生,茶館外的光從他背後投射進來,他像是站在自己的影子裡:“少年郎,你說後世的評書故事裡,會如何說我?”
……
……
晌午,冬日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