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泉苑外的青石板上沒有積雪,王貴額頭貼在石板上,隻覺得石板上的冰冷觸覺如刀子,幾乎要將他的頭顱割開。
王貴就這麼跪伏著,等待陳跡出現。
可陳跡遲遲沒有出現。
銘泉苑不遠處便是丫鬟們居住的群芳苑,寢房內有丫鬟聽見王貴的呼喊聲,披著衣服出門看熱鬨,一時間寢院門前擠了好幾個腦袋。
天寒地凍的深夜,小丫鬟們凍得雙手發紫、鼻頭通紅,卻不願錯過這一出好戲。
一位身形纖瘦的丫鬟眯起眼睛看去,仔細辨認著王貴的背影:“那不是管家嗎?”
有稍年長的丫鬟鄙夷道:“他可不是什麼管家了,叫他王貴。”
纖瘦的丫鬟噢了一聲:“王貴這是被杖責了一頓,向三公子服軟了?你們看他背上,還流著血呢,再跪會兒怕是要凍死了。”
年長的丫鬟往一旁唾了一口:“活該!這些年除了公子、老爺、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誰沒被他揩過油?”
陳府丫鬟分三等。
第一等在東家身邊伺候,月銀最高,地位也最高。
第二等是管著府中雜事的丫鬟、健仆,每個二等丫鬟、健仆手底下管著七八個三等丫鬟,也算活得舒坦。
最慘的便是眼下這群三等丫鬟,月銀極低,與二三十人住在一起,想嫁人也隻能嫁給陳府田莊上的佃戶、鋪子裡的夥計。
此時,丫鬟們遲遲不見陳跡身形,小聲嘰嘰喳喳著:“奇怪,三公子往日裡最是心軟懦弱,王貴都這麼求他了,為何還不見他出來?”
纖瘦的丫鬟壓低了聲音:“興許是出去學醫兩年,變了性子呢?”
那位年長的丫鬟嗤笑一聲:“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子可不會隨隨便便改了的。”
說到此處,她回頭看向身後的一位小丫鬟,對方梳著簡單的雙丫髻,圓圓的臉稚氣未脫,眼神靈動。
年長的丫鬟對她說道:“小滿,你以前可是在三公子身邊伺候著的,他如今回來了,你怎麼不去求夫人將你重新安排給三公子?”
那梳著雙丫髻的丫鬟‘小滿’低聲嘀咕道:“立秋姐,我不去,跟著他一天天淨受窩囊氣了。”
‘立秋’恨鐵不成鋼的拿指尖點了一下小滿的腦門:“不成器的東西,你回他身邊不就又變成一等丫鬟了嗎,月銀可是直直漲三百文呢。你若嫌棄他熬到年齡嫁出府去就好,還能落一份嫁妝,總比我們嫁給佃戶、車夫強。”
小滿低著頭:“我也不是嫌棄他,就是看他那麼窩囊,難受。反正誰愛去誰去,漲那三百文銅錢的月銀,還不夠受窩囊氣的……立秋姐,我想留在洛城,這樣一來也不用伺候誰,在這老死算了。”
“不嫁人?”
“不嫁人。”
立秋低聲道:“你不知道吧三公子如今從那新籌建的製備局領了兩千五百兩銀子,日子好起來了。”
小滿眼睛瞪大:“這麼多?”
立秋一邊哈氣搓著冰冷的雙手,一邊隨口說道:“如今跟著三公子,雖然會受點氣,但他心軟。等你出嫁的時候你好好求他一下,指不定能落一份豐厚的嫁妝。”
此時,有丫鬟輕咦道:“三公子難道真的變了性子,狠下心來了?真打算讓王貴凍死在這?”
小滿撇撇嘴:“怎麼可能。”
話音落銘泉苑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小滿趕忙道:“你看,我就說吧。”
……
……
黑夜裡,陳跡拉開院門,披著大氅站在門檻內,平靜問道:“管家大半夜的來我門前跪著做什麼?”
王貴慌忙道:“小人已經不是管家了,三公子喊我王貴即可。小人今夜來此,隻求三公子寬宏大量,饒了小人吧。”
陳跡漫不經心道:“杖責你是陳大人的決定,來求我也沒用。”
王貴以頭搶地,腦門在青石板上磕出血來:“三公子大人有大量,過往之事都是小人不對,您若有氣,就抽小人一頓。隻是小人家中老母六十有七,還在京中等著小人回去,您若不原諒小人,小人怕是給她養老送終的機會都沒了。”
陳跡不動聲色。
寧朝以孝道治天下乃是太祖祖訓,便是劉閣老、王道聖這樣的人物,父親去世了也得辭官回家丁憂,蹉跎三年。
王貴在寒冬臘月脫光了上衣來負荊請罪,想要回京好侍奉生母,已是幡然悔過、舍生求仁之意。
若陳跡接受了王貴的負荊請罪,便是一段儒林佳話,彰顯陳跡的仁義之心;若陳跡讓王貴凍死在這裡,便是不仁,傳揚出去有損陳家顏麵。
王貴也並非真要求得自己原諒,而是要演一出苦肉計。
這苦肉計也不是演給自己看的,而是演給陳禮欽。對方賭的是,陳禮欽會顧忌陳家顏麵,也會顧及乳母情誼。
陳跡思索片刻:“你想奉侍生母乃至純至孝之心,我自然願意成全。”
王貴抬起頭,眼中希冀:“三公子原諒小人了?小人可隨您一起回京?”
陳跡笑了笑說道:“我是說,我遣人將你母親接來洛城就好了。”
“啊?”王貴失神了片刻。
陳跡指著這座陳府:“待我們去了京城之後,這裡便要空置下來。我來出車馬費,將你母親接來,到時候你便將她安置在我這銘泉苑裡,豈不美哉?洛城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恰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這……”王貴遲疑著,他眼珠子輕微轉動,很快便反應過來:“三公子,小人的母親年事已高、氣血皆虛,恐怕受不起這幾百裡的車馬勞頓。”
陳跡算了算時間:“若乘快船走大運河的話,由南向北,十日便到。”
王貴硬著頭皮:“小人母親暈船。”
陳跡歎息一聲:“那就沒辦法了,我也想成全你的孝道,可什麼辦法都不好使。快回去吧,若再這麼跪下去,馬上就會失溫而死。”
王貴重新伏下身子長跪不起:“您若不原諒小人,小人便跪死在這裡。”
陳跡沉默了。
群芳苑的小丫鬟們屏住了呼吸,腦袋在門框外一個迭一個,偷偷觀察著。
立秋感慨道:“這王貴倒也是個狠人,他是賭三公子心軟,不敢真鬨出人命嗎?”
小滿撇撇嘴:“要是我,定要讓他跪死在這裡。看著吧,三公子肯定要將這窩囊氣吞下去了,若不是這性子,前些年也不會任人拿捏。”
銘泉苑門前,陳跡輕聲問道:“管家,你真不打算起來了?”
王貴說道:“三公子不原諒小人,小人便不起來。”
陳跡點點頭:“行,不起來便不起來吧,我帶你找陳大人評評理。”
王貴伏在地上:“小人不去……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