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不疾不徐,馬上的將軍從容不迫。
胡鈞羨符合陳跡對邊陲將領的所有想象,宛如風化萬年的山脈,粗獷、雄奇、沉穩的橫貫在遼闊的西北大地。
在此之前,陳跡並未在近處看過胡鈞羨的真容,但對方出現的刹那間,他就確定,這一定是胡鈞羨。
晦暗的窄街裡,危險又詭異的肅靜氣氛中,陳跡握緊劍柄冷冷的凝視著對方。彼此之間仿佛繃緊了一條線,隨著對方一步步靠近,線馬上就要崩斷。
突然間,太子穩坐在馬背上,溫聲道:“來固原之後,倒是頭一次這麼近看到胡將軍,榮幸之至。我常聽閣老們在文華殿中說起,固原邊鎮隻要有胡將軍在,便不需要太擔心。今日得見將軍氣質,果然叫人心中折服。”
胡鈞羨的戰馬停下了,與太子相隔十步,開口說道:“殿下過獎,胡某倒希望自己在閣老們心裡沒那麼厲害。”
“哦?”太子疑惑:“此話怎講?”
胡鈞羨聲音平靜如湖:“若是閣老們沒那麼放心我,想必閣老們便會多給我邊軍撥一些軍械糧秣,而不是讓我麾下士卒披藤甲、用鏽刀,連牛筋弓弦都寶貝得不行。景朝弓手出征時每人攜三根弓弦以備不時之需,而我固原邊軍一人一根都湊不夠。”
太子聞言,緩緩環顧四周屋脊,卻見一個個弓手身上披著的藤甲,神情漠然。
他思索片刻後說道:“此次來固原,所見所聞確實觸目驚心。待回京後,我定會奏請陛下為固原籌備軍械糧秣,必不讓邊軍將士寒心。”
胡鈞羨麵無表情道:“太子若真能為邊軍奏請來軍械糧秣,胡某當為太子立生祠,日日燒香,夜夜供奉。”
彼此突然沉默下來,窄街內暗流洶湧。
邊軍為何出現在此?這是太子最想問的問題,可他不能問,於是隻能沉默。
此時此刻,羽林軍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生怕有人撕破了那層窗戶紙,逼得邊軍殺人滅口。
李玄暗中使了眼色,羽林軍紛紛提劍拱衛在太子白馬旁。
下一刻,周遊開口說道:“太子殿下,我等收到民間線報,說有人在此屯積金汁,於是立刻趕來捉拿賊人,緊趕慢趕,沒想到還是被您搶了頭功。”
“嗯?”所有人目光看向周遊。
太子的身子微微鬆緩順著周遊的話問道:“原來邊軍早有防備,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周遊笑著解釋道:“嘉寧二十四年,景朝兵臨固原,他們先是在屈吳山子午河源頭埋下數百牛羊屍體,又於井中投入砒霜,我固原邊軍被圍兩個月之久,還好援軍及時趕到,我等與景朝天策軍決戰屈吳山,僥幸得勝;嘉寧二十八年,景朝故技重施,想要以金汁汙了城中井水,結果被我等提前發現。”
周遊笑著繼續說道:“至此之後,我固原邊軍便在砒石販子和傾腳頭裡安插了眼線,以防景朝賊子卷土重來。”
他解釋得足夠詳細,不管真也好、假也罷,有了台階,太子就必須要下。
太子笑著說道:“難怪閣老們稱讚胡將軍,果然帶兵有方。”
胡將軍沒有看太子,而是看向羽林軍中,先前被陳跡捉住的那名邊軍甲士:“太子殿下,不知我這部下犯了何事,為何被羽林軍的將軍們押解著?”
太子斟酌片刻,最終決定如實回答:“回稟胡將軍,先前我等讓他帶路來莎車街,他卻故意將我等帶去庫勒街,還想要來莎車街通風報信。我猜想他是景朝軍情司安插在邊軍的諜探,所以將其拿下。”
周遊忽然說道:“那便將此人交予我邊軍吧,我們定會仔細審訊,查出他背後之人。殿下乃千金之軀,羽林軍又是禦前禁軍,想必對刑訊逼供這等醃臢手段不甚熟悉。”
李玄心中一驚,下意識轉頭去看太子,周遊這擺明了是要殺人滅口!
若把邊軍甲士交予對方或許對方今晚就會讓那邊軍甲士“畏罪自殺”。
可是……兩側屋脊上伏著數十名弓手,莎車街外還不曉得藏著多少邊軍,他們不得不交。
下一刻,太子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交給周將軍好了……時候也不早了,這裡便交給諸位來打掃?”
周遊拱了拱手:“今夜辛苦殿下了,還請殿下早些回都司府歇息,這裡交給我等即可。”
話音落,屋頂的弓手收了弓,消失在屋脊背後。
羽林軍懸著的心突然放下,可又感到一陣奇怪:邊軍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太子輕輕一夾馬肚子,策馬緩緩往前走去。
狹窄的街道裡,一步、兩步、三步……太子與胡鈞羨、周遊二人慢慢擦肩而過,彼此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沒看對方一眼。
當羽林軍全部經過胡、周二人身邊後,他們背後響起零碎的馬蹄聲。李玄知道,這馬蹄聲是胡鈞羨與周遊撥轉馬頭,正從背後深深的凝視著他們,目光如劍,可他不敢回頭。
羽林軍從莎車街到庫勒街,從庫勒街到須尾巷,一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直到李玄再三確認邊軍沒有跟著,這才長長出了口氣。
他低頭看去,自己握著劍柄的手心已滿是汗水。
李玄來到太子身旁沉聲道:“殿下,邊軍已有反意,定是與景朝賊子勾連好了要將固原獻給景朝。若不然,您還是隨末將從固原密道離開吧?末將尋人打聽過,這固原城有兩條密道,一條在城隍廟,還有一條在龍門客棧。您與黃山道庭的張黎道長關係莫逆,城隍定會讓您借道離開的。屆時,我等誓死護送殿下回京。”
眾人皆望向太子去或留,皆在他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