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來過式乾殿,說太子蕭寰於寅時斷氣,暴雨淫盛,又是七竅流血而亡,死狀可怖,該犯凶煞。
又因宮中傳言說他是因服用丹藥中毒身亡,欽天監自然不敢說這凶煞九成便是當今皇帝,隻得揮筆改了一改,寅正改為卯初。時辰往後推一推,凶又變平,算是保全天家臉麵。
蕭扶光進宮時,宮苑一片縞素。式乾殿的宮牆被白絹蒙了一層,遠看像是灰燼中的煙霧,浮華過後即將消失殆儘。
蕭扶光進殿前,大老遠見花綾子看見她後撒腿便跑,片刻後殿內哭聲驟然響徹內外。
“這群閹人,當真是不見人不落淚!”碧圓咬牙切齒罵道,“可見平日裡伺候時便不上心!”
“不要急。”蕭扶光神情淡漠,“有他們哭的時候。”
她進了大殿,見蕭寰屍身停在正中央。身上蓋了白布,床頭點著長明燈。
昨天白日裡還好生生與她同坐一席交談的人日後再也見不到了,於是此時終於忍不住,悲從心中來,雙手掩麵,淚從指縫內外連連溢出。
“阿寰…”
人為何要病,又為何要死呢?
眾人見光獻郡主如此,哭聲更大了些,卻多是怕她責怪而已。真正傷心的又有幾個?流水的宮主鐵打的宦官,舊主去了自有新主來。
一撥是號喪的,殿外還有一撥在尋太子妃周木蘭。
平日裡太子妃不得寵,哪怕懷了身子,太子蕭寰也並未青眼相加過,大著肚子的太子
妃還不如側殿裡養著的那隻老花貓。老貓已有十幾歲,見人便蹭人腳麵,會撒嬌作態,宮人常包了點心喂它。太子妃不同,她不會撒嬌,隻會怯怯地躲在廊柱之後瞧熱鬨,若同她說話,她支支吾吾半天也吐不出一句來。貴人們禦下都知道有賞有罰,她不懂,她眼中隻有太子蕭寰,所以她不受所有人待見。眼下太子一死,第一個消失的卻是她。
甚至有個從前看太子妃不順眼的小宦官說,他親眼見著太子妃昨天趁太子去生辰宴,自個兒趁人多上了彆人的轎子跑了。
常言道妓子無情,戲子無義,於是宮人便說癡兒無情無義。
禁衛還在搜尋宮中各個角落,直到,這才開始驚慌上報萬清福地。
皇帝依舊在閉關,好似真的要成仙,即便六親入輪回道也同他這天人無關。一夜之後方才下令,命令全城搜尋太子妃下落,同時帶人圍了周尚書府邸。
然而周尚書全家已人去樓空。
皇帝命呂大宏將人尋回,呂大宏氣急敗壞,沒頭蒼蠅似的在城中亂搜,依舊未發現人。他頭一個想搜的自然是定合街景王府,奈何太子一死,沒有兒子的皇帝便真正與攝政王無二,他哪裡得罪得起?
隻得作罷。
這廂蕭扶光在式乾殿中哭得傷心,有人遞了帕子來,她伸手接過。
擦乾淨麵上的淚後方才發覺,不知何時,司馬廷玉已經來到她身邊。
他平日裡穿紅色官袍多些
,今日換上白衣,倒也多了幾分書生氣。隻是小閣老威儀猶在,從下頜到指尖,無處不透著凜然剛毅。君子能藏器,書生袖中也會藏刀。
“我來時叫了隊人扮做太子妃南下。”他俯首在她身側低聲道,“放風箏一樣溜呂大宏的人,叫他追不上。回來複命時陛下定然以為他跟丟了人,屆時罰的是他。”
“好。”蕭扶光紅著一雙眼,又問,“你也淋了雨,喝了藥沒有?”
司馬廷玉笑笑:“我是大男人,哪裡就那麼弱不禁風。”
蕭扶光低了低頭,忽然又抬頭,“廷玉,昨晚…謝謝你。”
司馬廷玉聽後,覺得一段時日不見,她又這樣見外,心中很不高興。可她眼睛都哭紅了,便沒有說什麼,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蕭扶光又坐了會兒,忽然轉頭問他:“你今日為何會來?”
今日是蕭寰沐浴整理之日,明日才準群臣吊唁。
司馬廷玉答:“是我去萬清福地求陛下,說要為太子殿下抄經祈福。”
他能寫一手好字,連萬清福地的道經都要委托他來謄寫,皇帝自然會準他來太子宮中。
蕭扶光攥緊了拳頭,咬牙道:“他平日裡對阿寰不管不問,昨夜我們跪著求他也不來。如今人死了,他這時候倒想要做個好爹了?”
司馬廷玉看著她,伸手覆住了她的拳頭,大拇指一點一點鑽進她指縫中,慢慢地攏開了她五指,最後同他的手指交錯糾纏在一起。
“
我也是個鐵石心腸之人,太子死活本與我無關。”他又道,“太子是你弟弟,你跪我隻能陪你跪。今日我想見你,不知找什麼理由來,這才去求陛下,否則我也不願入萬清福地。”
蕭扶光看著他的臉,昨夜裡沒瞧清楚,今日方注意到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
“廷玉,你待我真好。”她抓緊了他的手,低低啜泣,“可阿寰死了。”
這句話她昨日起便說過,但這同他待她好並沒有什麼關係。眼下她隻是被蕭寰之死蒙了眼,沒有心情來打情罵俏罷了。
好在司馬廷玉能設身處地地為她想,正如他曾所說——要時時刻刻低她一頭,才能長長久久地得到光獻郡主。
他伸出另一隻手,將她腦袋攏到自己肩頭,任憑她靠在自己肩頭流淚。
蕭寰床頭的長明燈閃了一下,似是死者不甘心最心愛的姐姐如今靠在另一個男子懷中。
司馬廷玉麵無表情地看著那盞燈,示威似的在蕭扶光頭頂輕吻了一下。
活著的人他都不怕,死了更沒再怕的。
蕭扶光哭夠了,司馬廷玉又來替她擦臉。
式乾殿內除了平時伺候蕭寰的幾個小宦官便再不見彆人,欽天監來過一次,帶來了皇太子喪葬的批書。
高陽王那幾位上了年紀的也來了,後頭還跟著雲晦珠。
畢竟高陽王一脈兄弟都是宗室年長些的,先帝駕崩數年,宗室能排得上號的長輩非他們幾位莫屬。
高陽王等人在同
欽天監議定大殮破土與入陵的時辰,雲晦珠則來到蕭扶光身邊,看著她紅彤彤的眼睛難受地說:“阿扶,你節哀。”
節哀這個詞兒,蕭扶光聽膩了。她也知道雲晦珠是為她好,於是強顏笑道:“我沒事,你這時候怎麼來了?”
“我聽外祖說你在,便來了。”雲晦珠看了司馬廷玉一眼,小聲問,“我還聽說,你同小閣老昨晚在雨裡跪了一晚上,都沒請得動陛下?”
蕭扶光默默點頭,算是應了。
雲晦珠也是個重情重義的,父母早亡前也是被家中人捧在手心上長大,無法理解這世間竟有不愛子女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