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萬物起始。
冷風裹挾著雪絮,鑽進了李桃歌白皙脖頸。
從京城來的少年,已經習慣了雪虐風饕的鬼天氣,將皮襖的領口豎起,遮蓋住不輸於女人的細嫩肌膚,抬頭望著空中梨花旋舞,一雙桃花眸子眯成縫,自言自語春天來了。
掐指一算,來到鎮魂關已經月餘。
本以為自己的身子要養些時日,誰知十天後便行動自如,觀天術帶來的弊病,除了氣血稍虧以外,並沒有太大惡果,李桃歌不知是好是壞,乾脆活一天算一天。
配隸軍是邊軍中最低賤的身份,這些天李桃歌吃了不少苦頭,洗腳,洗衣,做飯,砍柴,喂料,倒夜壺,乾的都是卑賤的活,同營士卒嘲笑他也是將軍,隻不過是“夜壺”將軍,好在他心靜如湖,沒什麼脾氣。
如今紮下根後,將軍大人的底褲有多寬,都統大人幾時起夜,記得比過節都清。
營房裡,夫子的道理和朝廷的規矩,都不如伍長老孟的煙袋鍋子。
鎮月將軍是西疆重要將領之一,也是鎮魂關的土皇帝,若想要活著回到永寧城,必須把將軍大人伺候舒坦。不料屋漏偏逢連夜雨,才給鹿將軍倒了幾天夜壺,人家調來了四五位美俾貼身服侍,他這位“夜壺將軍”丟了差事,變成了專門管理馬匹的槽頭。
夜壺將軍變槽頭,李桃歌很高興,雖然管不到人,手底下就幾十匹馬,但不用上戰場,餉銀也加了一錢,苦點累點不算啥,起碼有命回到京城。
李桃歌來到馬廄,牽出一匹年老體瘦的黑馬,拍拍馬背,在馬耳朵旁邊小聲嘀咕幾句,等到黑馬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腦袋一昂,噴出兩團霧氣,李桃歌才笑眯眯地抬起馬腿,殷勤地修理起馬蹄。
在相府時,自己的小院緊鄰馬廄,常常看到馬夫喂馬,遛馬,也偶爾探討養馬奧妙,日積月累,李桃歌成了半個養馬宗匠,明白這馬跟人一樣,脾氣不一,絕沒有相同之說。
這匹“旺財”就是馬群中的另類,脾氣古怪,口味刁鑽,不是上好的精料,寧可餓死都不吃一口,比鹿將軍都難伺候。
所幸李桃歌脾氣溫順,耐心也很好。
風雪中走來一名穿著破甲破棉褲的老者,五十多歲年紀,皺紋縱橫,豎眉惡目,油膩的頭發上沾著一層雪花,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蒼老一些,左臉有一道長達三寸的刀疤,邋遢凶狠,偏偏留著文人雅士偏愛的山羊胡,看起來極為怪異。
老者就是老孟,睡在炕頭最東邊的伍長,自稱孤命人,父母早早亡故,無兒無女,聽一個大炕的兄弟說,老孟年輕時討過一房媳婦兒,哪曾想到進門沒多久,得了一場重病,撒手人寰,算命先生說老孟命不好,克六親,誰沾上誰倒黴,老孟索性沒在續弦,拎著柴刀投身軍伍,一呆,就是三十年。
孤命人老孟靠在馬廄大門旁,抽了口旱煙,怪聲怪調說道:“小桃子,把我老夥計伺候舒坦了,改明打起仗來,你們這些小王八犢子都不中用,我這條老命能不能活著回到鎮魂關,全得靠它。”
李桃歌這名字過於拗口,第二天改為小桃子,聽說是之前營裡養過一隻貓,叫做桃子,隻不過被馬踏成了肉泥,幸好後繼有人。
俗話說什麼人配什麼馬,老孟性格古怪刁鑽,旺財更是馬仗人勢,瞧見主人來了,強硬收回馬蹄,從鼻孔裡頻頻噴出白霧,雙眼趾高氣昂,使勁往上翻。
李桃歌伺候人的活乾久了,自然懂得眉高眼低,先給旺財喂了一把精料,接著對老孟陪笑道:“孟叔放心,旺財吃的都是好東西,彆的馬能跑一百裡,它能跑三百裡,絕不會誤事。”
李桃歌嘴甜,隻要是官,見誰都要稱呼一聲大人,跟在老孟屁股後麵伺候久了,明白他討厭官場那一套,乾脆以子侄自居。
“累死老夥計都跑不到三百裡,瞎他媽叨叨。”老孟冷哼一聲,“不管跑多遠,能把老子的屍首馱回來就行。”
聽出弦外之音,李桃歌拍去手心草屑,輕聲問道:“孟叔,今年要打仗了嗎?”
老孟乾癟枯瘦的右手撫摸著旺財稀疏鬃毛,左手捋著山羊胡,甕聲道:“入冬早,草木枯竭,牛羊找不到草料,十有**會餓死,牛羊倒下,蠻子們就沒有口糧,為了活命,肯定會來打草穀。隻不過借著什麼由頭,就不好說了,或許是他們娘娘的褻衣讓大寧的江湖好漢偷了,又或許是皇子吃了咱們的補藥,拉稀拉死了,再或者王旗被咱臭丘八擦了屁股,那幫蠻子沒讀過聖賢書,可不講什麼仁義道德。”
聽完老孟的諢話後,李桃歌輕輕一笑。
作為大寧王朝的西大門,已經跟驃月兵戎相見上千年,以前是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心情好了打,心情不好更要打,沒吃的要打,吃飽了撐的也要打。後來兩劍山一戰,那名橫空出世的大寧劍仙斬掉了驃月皇帝,又斬掉了兩名謫仙人,幾近於斬掉驃月氣數,那些年倒是消停不少,近幾年養足了精神,又開始在邊境撒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老孟從油亮漆黑的袖口中摸出一袋東西,丟給了在那盤算著今年會死多少人的李桃歌,“上個月的餉銀,順道給你捎了回來。”
餉銀二字,使李桃歌水潤眸子頓時一亮,小心接過,從袋子裡捏出碎銀,又重新裝好,再用一塊紅布包住,揣進懷裡。
吝嗇鬼般的小家子氣,引得老孟一陣怪笑,說道:“數都不數,不怕老子偷拿幾錢?”
李桃歌笑道:“數過了,總共一兩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