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的兩本老書都製成於印刷術普及前的時代,封麵的右下角標誌著原作者、譯者與抄書人的三串長名。
在這個最後與他明牌交戰的敵方即將覆滅的當下,擺在他麵前的難題不再是如何存活下來,而是如何統治一個嶄新的國家。
這個國家還沒有完整的成文法,沒有基本的政治結構,有的隻是來自千百年前法蘭克時代的曆史慣性——領主的農奴莊園,層層效忠的封建秩序,忠誠的騎士精神。但那更遙遠時代,譬如古羅馬古希臘時代的法治精神與人文主義,則相對沒落許多,僅僅作為民間學者書桌上的參考資料,而不被納入嚴肅的政治考量。
附庸風雅的領主或許願意資助文藝複興藝術的潮流,但不代表他們願意接受文藝複興真正的內涵人文主義。
人文主義與人本主義並不儘等同,其精神首先在於相對於往日“以神為中心”的“以人為中心”主張,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認定人類本身才是追求幸福與實現理想的主體,並由此勸導群眾追求現實生活的幸福,倡導人性的解放。
人文主義者反對將理想化甚至虛構的“神性”強安在人類頭上,而是歌頌人本身不完美卻依然崇高的智慧力量,意大利是天主教統治的中心,最殘酷的壓迫醞釀了最強烈的反抗。反對教廷專橫統治與封建秩序的新興市民階級與叛逆的知識分子合流,而這些知識分子本身便來自於教會組織的學院與其所研究的自然科學。
安科納並非什麼繁榮之土,否則也不至於淪為格熱戈日等一批“流放者”的棲身之地。但畢竟毗鄰發達地區,始終有先進的文化潮流湧入安科納,在神學院,羅貝爾從小接觸的是文藝複興學者編纂的教材,讀的是大學教授批注的聖經,充滿學者們的私貨。從教育與文化入手,文藝複興學者用百年時光徹底滲透了意大利,將最虔誠的修道士們變作改革的柴薪。
他當然擅長辯論和神學,但不代表他沒有研讀過羅馬法學和古希臘戲劇集。安科納的小圖書館,同樣隱藏著足以改變世界的認知理論。
譬如這本西塞羅所著的《論法律》,他九歲那一年就在課上當作消遣讀完了一小半,隻不過因為年紀的關係,沒有體會其深刻的內涵。
何謂“自然中固有的最高理性”,何謂“某種憑借允許及禁止之智慧管理整個世界的永恒之物”,讀起來宛如天書,一點不比用詞拗口的拉丁聖經來的簡單。
時隔十餘年,他再次閱讀這本書,體會比幼年時多了許多,但他明白,這仍不夠深刻。或許約拿對法律有一套自己的見解,但他的權術思維極大壓製了他的私德,讓人很難放心把製訂法律的工作托付給他。倘若費儘力氣卻編纂出背離道德的法典,對統治的壞影響不可估量。
這並不是羅貝爾在詬病對方,而是在約拿與他的交互信件中自己承認的缺點。“道德是玩權弄術的累贅,優秀的政治家應當保持靈活的道德底線”,這是約拿原汁原味的發言。
羅貝爾不打算複製科隆或克萊沃任何一本舊法典,就像他自己宣稱的那樣,他渴望不同於舊秩序的新規則,“可憐萬千英雄血,換來今朝舊乾坤”的悲劇屢屢上演,但如果他犯下同樣的錯誤,則無顏麵對那些在他引發的衝突中消逝的生靈。
弗雷德裡克可以為一己念頭揮動刀劍,狗皇帝自稱端坐皇位沒有安全感,但那都是放屁。他做不到,所以他們終究要分道揚鑣。
那一天,法羅莫名其妙地拋下武器選擇追隨他,艾伊尼阿斯從來傾囊相授,那麼多的人說他是英雄,白袍人說他獨一無二。無論那些話發自真心或是諂媚,他應當作出符合“英雄”身份的選擇。他渴望自由與幸福不假,但如果那建立在更多人的悲劇之上,則未免帶來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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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想法都談不上意義,但人總該有點責任感,不是嗎?
“殿下!”
正當羅貝爾沉溺在纏綿的思緒中時,他的思考忽然被人打斷。
他合上書本,看到灰頭土臉的馮德萊恩站在麵前,咧嘴笑著,身上的盔甲還留有乾涸的血漬。
“馮德萊恩?我不是派你去堵地道了嗎?”
“殿下,我成功了!”馮德萊恩興奮地從甲胄裡取出一張破爛的軍旗,那是一麵科隆的雙色條紋旗,在他記憶裡,隻有科隆總教會直轄的教團軍才有資格配備。
“乾得好,我的好小夥。”羅貝爾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喜上眉梢,“沒了外來的補給,魯普萊希特撐不了多久,他一定很快就會把求和的信送到我的桌子上,這都是你的功勞。說吧,想要什麼獎勵,多大的封地,多少侍從,或者弗洛林,一柄好劍和一身朱利奧那樣的鎧甲?”
“我都不需要,殿下!”馮德萊恩放下染血的長劍和軍旗,單膝跪在一旁,手甲重重打在胸口,臉龐漲成秋後的紅蘋果,“我、我隻想求您一件事,請您,請您……”
“給你和貝爾特麗絲指婚,我沒忘,當然,要考慮人家姑娘自己的意願。”羅貝爾欣慰地笑道,“但我想不會有人拒絕你這樣傑出騎士的求婚,現在大家都說你是和魯伯特齊名的勇士。”
“嘿嘿嘿。”馮德萊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羅貝爾略帶責備地道“但你一下子拒絕我的所有賞賜,未免太魯莽,這一點你就要多和魯伯特學習,他從來惜字如金,但每句話都說在點子上。你想一想,如果你結婚了,需不需要有個自己的家?一家人生活,你還會有孩子,孩子上學和一家人生活的錢從哪裡來?就算懶得治理封地,至少也該找我要一些商鋪或者河港的經營權。”
“啊……屬下都給忘了。”馮德萊恩訕訕笑道。
“這也不能怪你。”羅貝爾接著笑了起來,“書上說,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心裡裝的女人大概比蘇丹的三宮六院還要多,而且對女人的意淫比廁所還要肮臟。但與此同時,又在向往最純潔、最美好的愛情。”
馮德萊恩說道“我瞧,書上的道理也不完全對。”
“哦,從何說起?”
“殿下,您也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但您就從來不把兒女情長之類的放在心上。您的心裡裝的是九州萬方,弟兄們都很佩服您。”
“這是對我多大的誤解啊。”羅貝爾長長喟歎,“我可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結婚,哪怕背叛陛下也做得出來。”
“啊?”
“那句話不必放在心上,接下來你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你知道的,拉瓦爾大團長年紀大了,他賺足了錢,一直希望回到盧森堡的故鄉,去尋找當年失散的妻子女兒。”
羅貝爾朝他擠眉弄眼。
“如果你再表現好一點,至少比騎士團的同僚們好,你懂的。我猜貝爾特麗絲也希望他未來的丈夫出人頭地,你也不希望當一輩子的步兵頭吧?”
“是!馮德萊恩定不辜負您的期待!”
馮德萊恩豪邁的喊聲回蕩雲天。
然後他就挨了頓痛打——他把睡著的同袍們都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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