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意外一定會來,因為沈一手策劃了這一切。
現在,他無需抬頭觀察天空,也能知道夜之魂正在飛向考斯那癌變了萬年的太陽。
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哪怕已經在病痛中堅持了一萬年,也要繼續遵照過去的傳統為考斯人帶來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哪怕他們中的大多數在一生中都無法親眼看見哪怕一次。
這一萬年的苦旅將在今日迎來終結,夜之魂號會撫平她的病痛,讓她安息。這是無奈之舉,也是必要之舉。她最後的餘燼會在夜之魂的引擎中繼續燃燒,帶著考斯人前往馬庫拉格之耀。
“啊”
卡班哈突兀地發出一聲歎息,它止住揮劍的動作,仰頭看了一眼正在變得黑暗的天空,那張猙獰似野獸的臉上顯現出了幾分擬人的驚訝。緊接著,它竟然笑了。
砰的一聲,卡班哈放下手,硬生生地將手中的斬首巨劍砸入了地麵之中。它將雙爪搭在上麵,保持著笑容看向了沈。
後者平靜地後退一步,單手拔出刺在胸中的長矛,將它扔了回去,刺穿了卡班哈的脖頸。
大惡魔滿不在乎地扭扭頭,任由自己的武器顫動,渴望更多的鮮血。它甚至就連聲音都未曾有半點變化。
“就像我說的那樣,和你們戰鬥永遠讓我心情愉快。”
“哪怕這樣?”
“哪怕這樣。”惡魔說。“以智取勝本就是戰鬥的一環,我又不是斯卡布蘭德那樣的蠢貨——這場戰鬥是你贏了,沈,但你應該清楚,這不是我的終點。”
沈嗯了一聲。
“我會回來,繼續屠殺。”卡班哈認真地說。“你無需去思考到底是何人將我在此處召喚而出,答案的缺失亦是一種答案,再者,我認為你也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是不是,我的敵人?”
“你會在哪裡再出現?”
卡班哈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它坦然且驕傲地說。“但我會毀滅你們的所有希望,那個時候,戰爭將蔓延到這片星空的每一個角落,你可否想象出那時的我將強大到何種地步?”
它低下頭,靠在自己的劍上,忽然收斂笑意,轉而嚴肅地對沈低語:“而他不是救主,他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夠救你們的人隻有聖吉列斯。”
沈沉默片刻,吐出一個詞:“象征。”
“是的,象征——隻有這樣的人才足夠做我的宿敵。在一片黑暗與絕望之中,在你們的慘叫與哭泣聲中,聖吉列斯揮動著羽翼,灑下了金色的光輝,最終站到了我麵前。”
卡班哈獰笑著舉起劍,以它貼麵,如發誓般緩緩低語。
“那場戰鬥將成為我至高的傑作。”
天空晦暗,病變的陽光忽然消散了,再也看不見任何痕跡。它原先投下的有毒的溫度消失得無影無蹤,難以形容的寒冷降臨在了考斯地麵。
無數雙猩紅的眼眸瞪著彼此,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當然,對於血神的魔軍來說,這不是個多麼值得考慮的問題。
很快,它們便開始互相廝殺。卡班哈是唯一一個沒有再行使任何暴力的惡魔,它當然有這種衝動,周遭正在發生的一切殺戮都是在挑動它敏感的神經
但它已經厭倦了。
和複仇之神的眷者們戰鬥永遠都是如此,隻有開始時愉快,越打到最後,便越覺得枯燥無味。
它們的憤怒和卡班哈所熟悉的那種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寒冰與烈火要怎樣才能融合到一塊去呢?
而且,歸根結底,它們之間的戰鬥本質上隻是兩種力量在互相撕咬,真正的勝負不在戰士自己,而在於所處的世界到底能夠容納多少它們神祇的力量.
卡班哈現如今看得非常透徹,作為一個恐虐的惡魔來說,它簡直是出奇的冷靜,誰也不知道恐虐到底給了它何等偏愛,竟然允許它保有如此自我。
“來吧。”卡班哈說。“結束這場索然無味的戰鬥,讓我們回到混沌中去,那裡才是好去處,無拘無束,死戰即可。”
它忽地抽動鼻翼,哼笑了一聲:“我聞到了戰爭的氣味,你的兄弟們正在其中與我的同類廝殺,真是好一場混戰,作為我與聖吉列斯戰前的甜點也未嘗不可”
“你的胃口有點大。”沈說。
卡班哈為這句話而放聲大笑:“我永不滿足!”
再一次,沈平靜地握緊了雙拳。頭頂晦暗的夜空中,一艘燃燒戰艦的虛影正在急速遠離,渺小似塵埃。
他明白,這是告彆。
他走向卡班哈,後者期待地舉著劍,任由他近身也沒有揮劍。
沈明白它要做什麼,惡魔打算用一種公平的方式來結束這場他們都決定不必再打下去的戰鬥,因此,它才沒有像之前那樣始終控製距離,反倒讓沈接近了自己。
接下來,他們都隻有打出一擊的機會。
沈默默地站在原地,不以為意地承受著惡魔那恐怖的凝視,任由它隨意挑選待會揮劍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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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在乎這件事,揮拳這件事並不需要在意太多,用西亞尼的話來說,“你隻管揮拳就是,敵人才是那個需要頭疼的人”,他的話有些不合理,但沈接受。
時至今日,他已經見過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了,他自己也是這些事中的一件。
所以,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隻是,稍微還是有點遺憾。下次再見麵,會在什麼時候?我還沒來得及將他們的話帶給你
沈終於仰起頭,看了看天空,但那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存在了,就連星星的光亮都不存在,隻有黑暗,唯餘黑暗,一如既往。
卡班哈咆哮著揮劍。
沈異常平靜地揮拳。
考斯在他們腳下顫栗著,開始最後的轉變。
——
在血中,羅伯特·基裡曼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
他的拳頭上還卡著綠皮的碎肉,一頭傷痕累累的巨大野獸咕噥了一聲,顫抖著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它足有四米之高,但現在不是了。現在,它隻是一具恐怖的殘骸,基裡曼毀滅了它繼續存活下去的可能性,也連帶著把它打成了一灘碎肉.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這件事的,在戰鬥真的開始以前,他不覺得自己能和這個東西相匹敵,然而,當戰鬥開始以後,他便將這些事統統拋之腦後了。
再沒有什麼擔心存在,隻剩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
他沉默著開始清理自己,簡陋的鎖子甲多處凹陷,下方墊著的軟皮更是已經碎裂。他索性單手將它們扯了下來,扔在一旁。
他花了三個小時來製造這樣一副簡陋的鎖子甲,就目前來看,它在戰鬥中沒起到他想象中的作用。
多數獸人攻擊他都能躲過,盔甲本身自然也就沒什麼用場。至於少數他躲不過的,它也起不到任何應有的防護作用.
基裡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側腹,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他知道這是骨頭斷了,但他現在沒時間處理。
他轉過身,看見一群幸存下來的人。他們正敬畏地看著他,猶如凝視天神。他們也穿著盔甲,隻是和基裡曼不同,他們的盔甲是典型的騎士甲,搭配有罩衣,唯獨不見任何戰馬。
這個問題很好解釋:綠皮的凶猛是奔馳的戰馬也無法戰勝的,它們中的強壯個體往往能夠單手將其掀翻,然後便是愉快的殺戮時間。
這些生物天生就不知道戰爭到底多麼可怕,又或者,這隻是它們賴以生存的一種東西,兼具娛樂與生存,也正因如此,它們反倒變得更加可怕。
基裡曼沉默地將這些觀察總結歸類,然後走向那群騎士。
“大人——”
他們朝他鞠躬,敬拜,還有下跪。基裡曼對這些東西無動於衷,他已經學會了平靜處之,並非出自漠視,而是出自保護。
人們不能理解他為何不喜歡這些浮於表麵的東西,他們也沒有那種土壤來誕生出足夠理解他的頭腦.至少現在沒有。
“——多米恩。”
基裡曼喚出了其中一名騎士的名字,後者渾身一顫,立刻跪拜在地,不惜將頭顱深深埋入泥土之中也要完全地表現出對於基裡曼的崇敬。
按捺著心中對此的厭煩,基裡曼努力地讓語氣變得平靜了一些。
“清理戰場,搜尋幸存者,回城內,讓卡莫領主將他地庫裡的葡萄酒都拿出來,帶到這裡來,我有用處。”
“明白了,大人。”被稱作多米恩的騎士恭敬地回答,基裡曼轉身便走。
他無需回頭也能知道,多米恩多半是在自己走出很遠以後才敢回頭。他現在沒空處理這件事,他隻是一直走掐準了時間,遠離了戰場,來到了一片山林深處,他方才緩緩躺倒在地。
自從得到名字僅僅才十來天,他卻感覺自己疲憊至極,仿佛活過了數個世紀。
死去村民們的模樣尚未模糊,他就已經來到了一座新的城市。不是村莊,而是城市,擁有護城河與高聳的城牆,還有士兵與騎士保護。
以封建時代的眼光看過去,這裡已經是個非常不錯的地方,可其內居民們卻表現得人心惶惶。原因無他,隻因為從東邊傳來的消息。
據驚魂未定的商人們所說,有一座甚至幾座比他們居住之地更好的城市被綠皮毀滅了,強大的騎士儘數死去,尊貴的領主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被綠皮們殺死,雞犬不留,隻剩下它們那恐怖的笑聲
他們為此感到恐懼是理所應當,但是,基裡曼卻無法理解,他們為何會在看見自己的第一眼便那般崇敬,甚至直接開始以救主之類的稱呼來高呼他的名字。
人們真切地視他為救世主,半神,神明之子,就連教會內的牧師都是第一時刻趕來為他加冕,將金子做的桂冠戴在了他的頭上。
他無法理解這荒誕的事實,直到他看見當地領主——就連按理來說對權力無比上心的領主都對他的身份沒有懷疑,直截了當地當眾宣布他就是神話傳說中的神皇之子,甚至當場就要奉他為主.
基裡曼婉拒了這詭異的權力來源,但也沒有完全拒絕。
他借用了領主家族的藏書室,想要搞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惜的是,他的時間並不多,因為綠皮們又到了。
沒有猶豫,基裡曼當即參加了這場戰爭。這一次,有著訓練有素的士兵幫助,他總算是沒有再咽下一次失敗.
但勝利是次要的,當務之急是將他從腦海中莫名其妙獲取的知識驗證。
葡萄酒、油脂以及任何能夠引起烈火的東西都是他的目標,如果這個辦法能夠成功,那麼他說不定就能成功破解領主藏書室內記載的綠皮們總是能夠死灰複燃的秘密。
到了那個時候,一場真正的勝利便唾手可得。
隻是,在那之後呢?
基裡曼茫然地透過頭頂的鬱鬱蔥蔥看著天空,忽地苦笑起來——還是彆想那麼多,專注於眼前事吧
他沉默著坐起身,眼角的餘光自然而然地將一頭藏在山林間的野獸捕捉到了。那是一頭母鹿,她正隔著一條小溪凝視基裡曼。溪水平靜,緩緩流淌,她的眼睛是那樣安靜。
基裡曼回以同樣的凝視,心中自然而然地誕生出了一種說不清的寧靜。
他甚至情難自禁地微笑了起來,當然,這微笑僅僅隻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做的事情,儘管是生存所需,可是.
他收斂起笑意,咽下惡心的衝動,慢慢地站起了身。然而就在此刻,那頭母鹿卻朝著他走了過來,她走的很小心,很謹慎,但沒有後退,也沒有停止。
基裡曼皺起眉,試圖趕她走,但是,無論他如何揮手,發出威嚇般的聲音,這頭美麗的生物也沒有退縮。她穿越小溪,濕漉漉地帶著森林的氣息來到了基裡曼身邊,抬頭聞了聞他。
羅伯特·基裡曼以顫抖的雙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他心中的痛苦與悔恨,村鎮的毀滅,他身上的謎團,以及對偷來身份的不信任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暫時地被他忘卻了,隻剩下這頭母鹿和她平靜的呼吸。
然後,一隻漆黑的鳥悄無聲息地自他頭頂振翼而過。
基裡曼忽然感到一陣饑餓湧上心頭,實際上,這不是簡單的饑餓,而是一種足以摧毀人類理智的瘋狂衝動。他感到口舌生津,喉頭情難自禁地上下滾動,看待母鹿的眼光也悄然變化.
基裡曼猛地鬆開手,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兩步,勉強掙脫了本能的舒服。
怎麼會?!他捫心自問。他在出戰前吃夠了食物,這場戰爭不可能將他消耗到這種程度
他痛苦地思考著,努力地想要束縛本能,可那頭鹿卻又往前走了幾步,追了上來。
透過她漆黑的眼睛,基裡曼看見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猙獰而扭曲的臉,牙齒外露,嘴唇因為過度的緊繃而泛白,雙眼中僅存單純的饑渴。
眼見如此醜陋之物,他那根僅存的理智之弦終於在此刻繃斷。
一秒鐘後,他便把這頭美麗的生物開膛破肚。她的鮮血飛濺而出,她的血肉開始在基裡曼的唇齒間徘徊,那樣美好的滋味彌漫於舌尖之上。
肉質何其鮮嫩,鮮血何其甘美,她死前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基裡曼意識模糊地吃著,臉上一片汗淋淋,他毫無知覺,渾然不知一隻黑鳥正在他頭頂投下愉悅的凝視。
他吃得渾身是血,碎肉滿臉,指甲內卡滿皮毛的碎屑,但依然非常專注。他掏出她的內臟,塞入口中,從心臟開始,一直到肺、肝以及一個濕漉漉,還沒睜開眼睛,還在喘氣的幼小存在。
羅伯特·基裡曼忽然愣住了。
他像是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新生兒,或從未擁有過視力的盲人那樣,以這般震驚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中,看向了那頭即將死去的幼鹿。
他.嘔吐。
他還想哭泣,但沒能成功。然後,他聽見一個腳步聲從自己身後傳來,帶著警惕,以及樹葉與樹枝在盔甲上摩擦的聲音。
“大人?您遲遲未歸,所以我跟著您留下的痕跡找了過來——”
基裡曼猛地回過頭,看見一個滿麵驚愕,並且正在轉化為恐懼的騎士。
他站起身,朝他撲去。
在他頭頂,黑鳥振翼起飛。它十分愉快,祂也十分愉快,但祂總是能看得更遠一些的。
祂的目光不僅僅隻存在於這個偏遠的蠻荒世界,還同時存在於諸多不同之處,祂著迷地看著這些不同的羅伯特·基裡曼,並十分惡趣味地依照原體的天性,對他們依次分類。
食人,尚未食人,邪惡,守序,混亂祂在一瞬之間處理完了這件事,卻唯獨遺留下了這一個未曾做分類。
祂把他單獨地挑了出來,放在一邊。
“命運.”祂情難自禁地竊笑,並低語。“你能反抗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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