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道:“曇林肯在萬眾麵前為你一人講經,還先給你寫批命詩,是極為重視的表現,真奇怪,他好像格外在意陳師古這個人。就算有同年登科的情誼,也不至於四十多年念念不忘吧。”
韋訓道:“殘陽院的人恨不得立刻忘掉,好不容易把他熬死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哪兒會有人跟他這種人有什麼情誼。”
左思右想,寶珠總覺得這事不簡單,她惴惴不安地說:“觀川以前也是江湖中人,難不成……難不成曇林想趁這個機會勸你皈依佛門?這樣他就有左右兩個護法了!”
想起曇林壓倒眾人的雄辯口才,老於世故的深沉城府,寶珠憤怒中又隱約有點兒害怕,特意叮囑道:“這人太貪心了,已經有了獅子,還想搶我的猞猁,彆管他說什麼大道理,你千萬彆信,老和尚念經,不聽不聽!”
韋訓失笑:“怎麼,你自己打算出家,卻不許我動出家的念頭嗎?”
“啊……呃……”
寶珠一時語塞,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不公平,雖然團隊中有一個小沙彌了,還是韋訓的親師弟,可不知道為什麼,極不願意將他跟遁入空門聯係在一起。於是另辟蹊徑,找了個自以為特彆有力的理由,認真勸解:“跟你講,你剃了光頭肯定沒有現在這樣好看的。”
韋訓立刻覺得耳根有點發熱,不禁慶幸有頭發遮蓋,否則頭皮跟著紅了,就太難掩飾了。
他定了定神,開口說:“那這樣好了,我們約定,你留著你的頭發,我也留著我的。”
寶珠一聽,這交易非常合自己心意,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一回兩人選了另一條路巡遊,沿路牆壁依然布滿壁畫。深夜的古寺寂若無人,滿牆光怪陸離,如夢似幻,在這個特彆的夜裡,那些幻想中的魔神鬼魅仿佛全部活了過來。
經過兩天丹青洗禮,兩人已經能從眾多畫作之中輕易認出吳觀澄的作品。
他的個人特點非常鮮明,首先沒有明顯勾描線條,隻用色塊構圖;其次用色特彆鮮豔,比傳統淡彩暈染濃豔許多,用手摸上去,甚至能摸到顏料堆積的痕跡;其三就是逼真至極,摒棄寫意,完全寫實,從人物表情到肌骨紋理都栩栩如生。
更有個特彆的驚悚之處:鬼神眼睛如同真人一樣放出光芒,眼神甚至會隨著觀賞人的注視而轉動。
這種現象讓韋訓都覺得有些異樣,寶珠說:“吳道子獨創有‘曾青、壁魚’兩種顏料專門給畫中神佛眼睛著色,畫出來就有類似的神奇效果,無人能及。長安畫師競爭極為激烈,誰能鑽研出新的技法、色彩,誰就能在皇家麵前出奇製勝,從此平步青雲。不過吳生死後,那些顏料早就失傳了,隻有宮中留下的作品還能看到。”
韋訓想了一會兒說:“觀山和觀雲不是說保留了當年吳道子在蟾光寺居住的禪房嗎?或許吳觀澄就是從畫聖故居裡找到了那些失傳的顏料?”
寶珠琢磨片刻,讚揚道:“你推測得很是!你說過,吳觀澄是切開屍體研究內部才能畫得那麼逼真,這人為了畫畫似乎入了魔,當真可怕。”
她想起今夜仍是盂蘭盆節,幽魂返回人間行走的日子,或許吳觀澄蓬頭散發的鬼魂正在附近徘徊,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韋訓則想,入了魔的人就是這麼可怕。
陳師古當年經常從亂葬崗拖回死屍,切開了讓徒弟們辨認人體經脈和要害之處,又或是讓他們在屍體上練習縫合和接骨。這種離經叛道的習武方式,是殘陽院的武功在江湖中獨樹一幟,尤其致命的最大原因。
盜墓、習武,他的童年就在揮之不去的饑餓和屍臭中度過,那是一種搓破皮都去不掉的心靈上的惡臭。如今能夠乾乾淨淨地站在她麵前,已經是想象不出的飛升了。
“觀澄?桂兒?!”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回廊下響起,帶著些許畏懼的顫抖。
寶珠回頭一瞧,是白天見過的老畫師。他頗有些老眼昏花了,舉著油燈疑神疑鬼地看了半天,才發現認錯了人,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韋訓警惕地問:“怎麼,我們倆與那兩人相似?”
老畫師搖了搖頭,知道是活人後,又靠近了些,“像是半點兒不像,但都是少年男女,又在觀賞壁畫,才認錯了。今天是盂蘭盆夜啊,我還以為……”
寶珠覺得奇怪:“你認為他們倆都死了嗎?”
老畫師道:“打撈浮屍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場,那頭發長度沒彆人……哎吳觀澄死掉的消息已經傳遍蟾光寺了。至於桂兒,我倒想她能活著,可她家裡不是上門來鬨了嗎?據說已經失蹤半個月了。”
韋訓說:“曇林上人委托我們查清真相,老丈既然認識吳氏夫妻,不如跟我們講一講。”
老畫師一聲歎息,這個魑魅魍魎出沒的特彆夜晚,多與活人說話,似乎能打破令人膽寒的寂靜。
““我在蟾光寺乾了許多年,是看著觀澄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