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中秋,食肆紛紛推出應節小吃,其中以蓮子、板栗、藕粉、糯米熬製而成的甜粥,謂之“玩月羹”。此粥乃是上至皇家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會品嘗的中秋美食,隻是根據身家不同,甜粥內所放原料亦有差異。
這家街頭小店的玩月羹中隻有藕粉和幾粒老胖蓮子,蓮子芯未除,又不舍得放蜜糖,吃起來著實不怎麼可口。
寶珠輕攪碗裡的粥羹,向楊行簡道出對長秋寺觀音像的疑惑。
楊行簡沉思了片刻,恭敬地說:“臣那時人微望輕,不能出入宮廷,未能有幸一睹貴妃在世時的風采,實為憾事。但是貴妃當年絕色容顏顛倒眾生,為了逢迎聖意,僅靠想象為她賦詩填詞的人數不勝數,或許有誰作畫塑像以作紀念也未可知。既是觀音像,倒也不算唐突。”
寶珠皺著眉頭說:“蟾光寺的壁畫也就算了,但長秋寺觀音理應是先祖的容顏,百年前的佛像,怎麼會跟母親那麼像?難道僅僅是巧合?”
韋訓伸手揪住一個店小二,塞了幾枚銅錢,詢問他長秋寺觀音的事。
店小二聽他們不是本地口音,笑道:“客官定是專門來洛陽觀看巡城的吧?這盛事一年一度,確實不容錯過。隻不知今年的觀音奴會是誰家有緣法的少年。”
韋訓問:“這真人扮演觀音的事,是從何時開始的?聽說許久以前不是這樣。”
那店小二思索了片刻,壓低聲音道:“話要說到七八年前的一樁意外了,那可不是能隨意談論的……”他話鋒一頓,似有深意。
韋訓笑了笑,又掏出十幾枚錢給他。
那人臉上堆笑,悄悄收了錢,道:“最早的巡城叫做‘行像’,是搬出各名寺的佛像全城巡回,供百姓瞻仰祈福。那場麵可熱鬨了,有宗聖寺的釋迦牟尼,崇真寺的燃燈佛,景寧寺的彌勒……”
寶珠插話:“重點說長秋寺觀音。”
店小二謹慎地觀察左右,低聲道:“那一年四月初八浴佛節,載著長秋寺觀音的寶車在人群中突然散架了,菩薩的寶像跌落在地,金身木胎都摔壞了。當時洛陽人心惶惶,都覺得是噩兆,果然五月便從長安傳來貴妃薨逝的消息。
長秋寺自古以來是皇後禮佛的地方,那尊觀音就是則天大聖皇帝為後時的模樣。貴妃二十年專寵,身份與皇後一般無二,喻示皇後的佛像摔了,她人也隨之而去,這豈非命中注定的征兆?此事牽扯皇家,不是能公開議論的。”
意外聽到這則與母親有關的傳奇故事,寶珠心中既沉重,又有些茫然。她道:“我們今日去長秋寺參拜,那尊菩薩像倒是好端端地立在蓮座上。”
店小二道:“當然不能由著佛像損毀,自有財大氣粗的供養人出資修補、重塑金身。隻是工匠的手藝嘛,早不是百年前的傳承了,修複之後與本來的模樣不太一樣……”
寶珠忙問:“供養人是誰?工匠又是誰?”
店小二說:“就是巡城行會的人吧?慶典一年一次,購買煙花、組織雜戲,他們從中獲利不少。隻是修好了不敢再抬出來,怕再摔了,意頭不好。不知哪個千伶百俐的大聰明,想出讓真人扮演觀音的妙法,如今倒成了巡城最大的看點,彆的佛像都被冷落了。”
小二說了一會兒洛陽的逸聞瑣事,又有彆的食客進門,他告個罪忙著招呼去了。
楊行簡不敢妄加評判,緘口不言。寶珠茫然不解,心中暗想:莫非巡城行會中有母親的崇拜者,暗中操作,將觀音修複成她的模樣?當年那尊佛像究竟因何而損毀的?
打探巡城之事,本是抱著一線希望,欲借甘露的吉兆緩解韋訓的病症,誰曾想此事又隱隱約約與自己去世的母親有所牽連。
韋訓瞧她神色凝重,猜測她又在思念親人,說:“你可知世上有些事看著玄妙,其實隻是湊巧吧?”
寶珠說:“我明白。一般而言,有妨礙的怪事叫‘妖人作祟’;有裨益的則稱為‘氣運’或者‘天命’。”
十三郎望了望寶珠,再看向師兄韋訓,篤定地說:“是天命。”
韋訓橫了他一眼,說:“一碗不夠堵嘴,還得再添點兒?”
十三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正在躥個,胃口深不見底,看見驢嚼豆粕都覺得饞。見寶珠把一碗玩月羹攪和得拉絲了,也沒下去多少,便將碗端過來幾口吃光了。
他刮了刮碗底,說:“反正咱們早晚要去瞧熱鬨,到時候找行會中的人再問一問。”又向寶珠打聽:“你不愛這個,想必是以前吃的更美味吧?”
寶珠略微回神,說:“宮裡……家裡做的玩月羹裡麵,起碼有櫻桃和桂圓。”
十三郎驚訝地問:“桂圓是南方物產,你家吃得起是應該的。那櫻桃是春天結果,怎麼能在中秋節吃上?難道跟傳說一般,則天大聖皇帝冬天命百花一同綻放,花神們不敢違抗聖旨,乖乖地照做了。你家當真能命令春天的果子秋天結?”
寶珠笑出聲來,說:“你這吃貨,瞎編的故事怎麼能信。大概隻是冬季草木凋零,宮人製作絹花絨花,粘在樹上應景罷了。
至於櫻桃,是春天摘下第一茬果子,用冷茶洗淨,晾乾之後放入蜂蜜中醃漬百日,再取出放進老酒中浸泡百日,到中秋時就能吃到了。外觀鮮豔欲滴,與新摘下來的沒有兩樣,入饌或是擺果盤皆可,隻是酒量差的人多吃幾粒就醉倒了。”
十三郎驚訝地張開嘴,心想怪不得剛上路時她經常吃著飯就哭了,這落差確實太大。
說到醉酒話題,寶珠突然想起前天夜裡大醉,雖不記得具體情形,眼神卻不由得往韋訓臉上瞧去。
韋訓於心有愧,甚不自在,扭頭避開她的目光,對十三郎說:“真講究,改日我翻牆去她家偷上一盤,咱哥倆也嘗嘗秋天的櫻桃是什麼滋味。”
楊行簡聽他口中“翻牆、偷盜”等語,想到這家夥擅長飛簷走壁,或許真能潛入深宮之中,連忙說:“這話可不能亂講啊!”
韋訓撇了撇嘴,心道:翻牆偷來的芙蓉昨天還簪在她頭上呢。
一行人吃過點心,稍作休息,再次回到長秋寺。此時正值晌午,烈日當空,曬得人頭頂發燙,嗓子冒煙,然而前來觀看選取觀音奴的信眾們仍是堅持不懈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