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人群比肩疊踵,前胸貼著後背,隻有燒得發燙的大香爐周圍沒站人。要不是怕佛菩薩怪罪,恐怕就有人爬上房頂了。韋訓陸續拎著幾個同伴從寺牆上翻過去,使出劈山之力擠出一條路,這才得以插空進入大殿內。
此時觀音奴的候選者們已經站在佛像前,準備詢問神意。九名候選人一字排開,均是青春貌美的妙齡少年,除了跳胡騰舞的米法蘭,其他都是女子。斷塵、申德賢、曹泓、姚絳真等人都站在前排,鄭重其事地等待著。
眾候選者先叩拜上香,禱告請願,而後申德賢捧出一隻銀碗,眾人從碗中取了些什麼。寶珠踮著腳努力瞧,發現碗裡隻是些普通的銅錢。
她斷斷續續聽到旁人隻言片語:“……今年隻有一個男孩……”
“雖是無上殊榮……畢竟舍不得……”
“你押注的哪一個?我投了二百文……”
斷塵師太敲了一下香案上的銅缽,高聲道:“諸位善信,請靜心噤聲,尊請菩薩喻示。”
她內力充沛,聲音清遠悠長,大殿中的人瞬間安靜下來。在數百觀眾注視之下,參選的少年們跪在蒲團上,緊張得汗出如漿。
申德賢指揮道:“擲吧。”
幾個人同時出手,往空中拋擲銅錢。錢幣落地之後,周圍眾人湊上去觀望,接著傳出一陣失望的歎氣聲。
寶珠不明所以,向身邊圍觀的人問:“這便是問佛嗎?一人兩枚錢,結果如何解讀?”
那人回答:“這叫做打卦,以前要用六枚或是十二枚占具,因為人多容易混淆在一起,就簡化成兩枚了。扔出兩個有字正麵是陽卦,無字背麵是陰卦,這兩種都不行。得扔出一正一反的‘聖卦’,方是菩薩選中的人。”
寶珠道:“剛才無人扔出聖卦,那今年豈不是沒有觀音奴了?”
那人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道:“這一回不同意,那就繼續扔呀。”
眾少年撿起麵前的銅錢,申德賢再敲銅缽,眾人再次扔出——又一次全軍覆沒。如此重複進行了七次,仍然無人扔出聖卦。
寶珠心中狐疑,一枚開元通寶隻有兩麵,九名候選人不停拋擲,按理說所有卦象都該出現了,卻遲遲不見聖卦,幾乎都是否定的兩反。
她低聲對韋訓說:“真奇怪,若說是占卜吉凶、詢問神意,一次兩次菩薩不應,按理就不該再問了。又不是審案,豈有連續逼問不休的道理?”
韋訓說:“巡城行會大張旗鼓組織的典禮,光是選拔就有那麼多人前來觀看,如果沒選出人來,他們如何收場?自然要一次次試探,這時候可顧不上是不是禮敬神佛了。”
這種事似乎從未出現過,觀望的信徒們逐漸焦躁起來,又擲了兩次,仍然一無所獲。天意難測,難道今年的候選人觀音一個都沒看上?
申德賢倒是氣定神閒,讓眾少年將錢放回銀碗裡,再次燒香叩拜,打算重新走一遍程序。就在此時,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叫道:“快瞧!菩薩臉上是什麼?”
眾人紛紛將視線投向大殿中央的佛像,但見觀音麵容濡濕,有什麼液體在發光。她目光端嚴,自上而下俯視眾生,唇角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消失了,水珠滑過麵頰,從豐潤的下頜滴落。
“觀音落淚了!”
一個聲音高聲喊道。大殿之中群情聳動,人人驚駭失色。圍觀群眾多是篤信神佛之人,目睹這前所未聞的異兆,不知該如何解讀,驚慌的情緒如漣漪般傳遞出去,不一會兒就傳遍了整座長秋寺。
韋訓心生警惕,怕再次出現蟾光寺踩踏的悲劇,抬頭打量房梁落腳處,準備人群亂起來就飛身將同伴帶上去避禍。
曹泓神色凝重,搖頭道:“卦象不明,觀音落淚,非吉兆。”
斷塵師太走出來,高聲對眾人說:“今年不選了!”
申德賢一聽,頓時急了,忙道:“最後再試一回,或許是剛剛誰打卦時胡思亂想,也可能有人沒好好齋戒,讓菩薩著惱了。”
米法蘭頓時浮起驚慌失措的表情,向班主姚絳真投去求助的眼神,對方隻是沉著地拍拍胸口,手心向下一壓,做出‘放心’的手勢。
大殿之中議論紛紛,幾人爭論間,卻見一名少女從旁觀的人群中擠了出來,越眾走到佛像跟前,翻身往蓮台上攀爬。
“你乾什麼?你乾什麼?!”
因剛剛問詢無果、觀音落淚的異兆,守在蓮台旁的比丘尼都慌了,不知該不該攔下她。
韋訓跟了上去,握著寶珠的腳,一把將她送上蓮台,抬頭問:“你想乾什麼?要幫忙嗎?”
寶珠從懷裡掏出巾帕,說:“她這般模樣……我舍不得看她傷心流淚。”
於是攬著佛像身軀,用帕子將觀音麵容上的‘淚水’輕柔拭去。靠得這樣近,寶珠更加思念母親,雙目不禁泛起淚光,她情不自禁地踮著腳尖,貼了貼金身的臉頰。
萬目睽睽之下,做完這些,寶珠收起濡濕的巾帕,準備跳下蓮台。卻在轉身時,被觀音手中的柳枝掛住錢袋。她下意識一扯,袋口開了,從中落出兩枚金質開元通寶。
殿中鴉雀無聲,上千人注視那兩枚金閃閃的錢幣從空中落下,掉在香案上,旋轉了片刻,隨即顯示出卦象:
一正一反——聖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