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洛妮亞睡眼惺忪地下樓,迷迷糊糊地吃完早飯,和維太裡夫人說幾句,跟在安布羅斯的身後,拎著裝滿文件的牛皮包,前往咖啡館。
她的睡眠質量向來很好,無論身處山原荒野、鬨市街頭,她都幾乎秒睡。吉裡安諾曾評價她腦內有個開關,隻要撥到休息那一側,立刻屏蔽所有情緒和思考,機器般沉然入眠。
但昨夜,她躺在床上,幾次合眼,又幾次睜開。夜風悄無聲息地拂過窗棱,掀起雪般的薄紗窗簾。這是不應該的。她心想,她的心境應如寒風中的磐石,任東西南北風吹拂,自巋然不動。
她索性起床,穿上最舒適的皮靴,摸黑下樓,悄悄離開家跑了十公裡。回來後,頭腦恰到好處地興奮,於是她又滿身大汗地伏案工作,直把自己折騰得身心俱疲才陷入混沌的夢境。
晚睡的後果就是此時的困倦。艾波坐在咖啡館內的老位置,強打精神,從包裡掏出文件,閱讀起來。
正方形小桌上擺有一隻破口的馬克杯,香豌豆肆意綻放,仙氣飄飄的淡紫色,搖搖欲墜的美。這是瓦萊麗雅她們一早送來的,她們還邀請她一起玩耍,被她婉拒了。
安布羅斯端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在了她桌前,另一杯拿去了室外,珠簾叮鈴作響,維太裡先生在太陽下看報紙。而後他指揮德文特,檢查酒窖、打掃衛生、烘烤鷹嘴豆……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咖啡館前的小廣場,婦女排隊汲水,男人結伴下地勞作。雖然葡萄收獲不再是難題,但日常施肥、除草仍需自己動手。
羊倌驅趕羊群經過,數十隻羊彙聚在一起,發出汪洋般的咩咩聲。
羊群之後,黑色的吉普車如涉河而過的大象,立在白色的河流旁,甩著尾巴無奈等待。
安布羅斯見狀,掀開珠簾,頭探入店內,提前對妹妹說道:“有人找你。好像是菲利波。”
果然——
五分鐘後,汽車在咖啡館門口停下,棕發的年輕人未下車,頭伸出車窗:“艾波,皮肖塔讓我帶你去巴勒莫。”
男孩是西西裡常見的長相,橄欖色的皮膚,瘦削的臉頰上星星點點的曬斑,眼睛黝黑而明亮。
“好的,我拿一下東西。”艾波沒有問緣由,撩起珠簾,回到店內,玻璃珠碰撞,如連綿不絕的春雨。
昏暗的光線裡,文具和文件淩亂地攤在桌麵,一旁的香豌豆安靜而熱烈,花瓣在這微光裡呈現絲綢般的質感。她眉眼不自覺柔和,深吸一口似紅茶似檸檬的馥鬱,用廢紙將花束包裹起來。
“爸爸,幫我和媽媽說一聲,今晚可能不回來了。”
棕色連衣裙的少女,一手拎著皮包,另一手握著一束白紙包裹的紫色鮮花,站在漆黑的吉普車前,機械與鮮花,冷硬與柔美,如油畫般美好。
胖老板翻過一頁報紙,佯裝未看女兒,鼻腔裡發出一聲哼,權當同意。安布羅斯揮手,又指指鼓囊囊的胳膊肌肉,示意她放寬心,一切有他。
艾波忍不住彎唇。
汽車甫一發動,尚未駛入大路,菲利波便迫不及待地彙報:”昨晚兩位美國客人抵達巴勒莫,帶著六十萬美金,圖裡不在,瑪蓮娜讓皮肖塔接待,安排他們住到了尤姆波爾托飯店。“
尤姆波爾托並非巴勒莫最高檔的酒店,卻兼具安全性和私密性,最重要的一點,這是克羅切的地盤。艾波洛妮亞並無異議,讓她產生疑問的是另一樁事。
“圖裡去哪裡了?”按照昨天上午在他們家商量的結果,他這段時間都應該駐守巴勒莫,靜待巡查組蒞臨。
菲利波一拍腦門:“我忘和你說,昨天他去特拉帕尼了,帶著邁克爾。那兩位美國客人是他的親戚,所以皮肖塔讓我務必來接你,畢竟你們即將訂婚。”
鼻尖依然漂浮著香豌豆的清甜香氣。
艾波洛尼亞坐在座位,垂眸望著橫在雙腿的花束,指尖摩挲著其中一片柔嫩的花瓣。忽然,她笑了起來,搖下車窗,在呼嘯氣流中,將它扔了出去。
月色婆娑,清輝如泄,海麵反射粼粼波光,幾十艘漁船躺在港口舒緩脛骨,隨著海潮起起伏伏。
邁克爾望著這夜景,無端想起他的女孩,也如月色一般,清清淩淩,讓人心神一蕩。
“嚓”打火機火輪擦動,金屬蓋又合上,反反複複,火光時隱時現。
吉利安諾看出他的煩躁,以為他憂心任務,安慰道:“雖然帕薩藤珀留下一地爛攤子,但往好處想,隻要把這幾個蟲蠹處理了,我們能進賬一大筆錢。西多尼亞一定會獎勵我。”
特拉帕尼的是重要的港口,但其支柱產業是漁業。曾經的西西裡,漁民是公認的窮人,一艘舢舨日出而作,運氣好時能打來市價兩萬裡拉的魚,但到漁民手裡時隻有可憐的兩百裡拉,中間的大部分利潤都被所謂的代理商攫取。
十分諷刺的是,本世紀以來,漁民的好日子竟是在戰爭期間,托配給製和對黑手黨的大力打擊,漁民悄悄出海,販賣捕魚獲貼補家用,至少能養活一家老小。墨索裡尼倒台、黑手黨複起後,事情再次變得糟糕。
於是,他們派帕薩藤珀前往這座海港城市,他有自己的小算盤,同時足夠貪婪,能在短時間內壓製這些貪婪的黑手黨。等日後他們騰出手來,再從根本解決。
然而就在昨天中午,一位小商販在街頭找上吉利安諾,聲稱帕薩藤珀欠他一大筆錢,如今欠債人死了,他便來找死者的頂頭上司。他振振有詞:“我知曉你是大名鼎鼎的吉利安諾,報紙上都寫了,這幾天展覽會你賺了很多錢,足夠把整個西西裡買下來。現在你的手下去了地獄,他的債就應該由你償還。”
吉利安諾尊重每一位來找他的人,並未簡單地將小商販當作騙子。恰好看到從醫院出來的美國人,他素來意氣用事又隨心所欲,一把拽住那小販,跳上邁克爾的新車。
在邁克爾的強烈要求下,吉裡安諾隨意找了一個路人,讓對方給皮肖塔和艾波洛妮亞帶話,而後算上充當司機的加洛,一行四人,開啟了一場說走就走得調查。
他們於下午抵達海港小城,在小販的介紹下和大大小小不同的人物吃了幾頓飯,花了幾小時的時間,他們才稍稍摸到事情的真相。
原來那些代理商為了控製帕薩藤珀,特地為他設了一個局,用賭場勾起他的賭癮,而後誘使他以吉裡安諾的名義向普通商販拆借。帕薩藤珀雖然貪婪,但不愚蠢,他知曉那些如爬蟲般的窮人是吉裡安諾的逆鱗,遲遲不願行最後一步。但要敲開一個已經腐化的人的心門,不過是時間問題。
如果不是克羅切介入,用金錢說服帕薩藤珀去巴勒莫殺那個銀行家,又被艾波洛妮亞看到了行蹤,可能這些代理商已經在特拉帕尼完成了帝國的重建。
不過現在也無甚差彆。
到處都是那幾位代理商的眼線,漁民們沉默寡言,遠遠地看到他們掉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