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足足愣了兩秒,注視艾波洛妮亞:“為什麼?”
他眼裡的光亮寂靜而沉默,無端讓她想起雨後的枇杷葉,水珠凝在油亮葉片,閃著靜謐的光。
艾波彆開眼,拎起茶壺再次加水,淡淡地說:“這是店裡的規矩。”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玻璃乾淨得像不存在,陽光自由地照入,封閉的室內,空氣中開始彌漫一股醉人的甜香,檸檬花、柑橘和葡萄酒,是睽違已久的氣味。邁克爾直勾勾地盯著她。
艾波洛妮亞沉默,舉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茶,澀意自舌尖蔓延,胃沉甸甸的,以至於心臟像船舶鏽蝕的船錨,不上不下地墜脹。
邁克爾望著她那濡濕的淡粉色唇,渴意突然蘇醒,火燒火燎的。他說:“給我也倒一杯。”
生怕她不同意,又可憐兮兮地解釋:“早上特拉帕尼回來一口水都沒有喝。”
艾波睨了他一眼,從身後的玻璃櫃裡拿出一隻乾淨的白瓷杯,要求道:“喝完你就走。”
邁克爾不可置否。
溫熱的琥珀色液體注入杯中。這是一把英式青花茶壺,圓白的壺身繪有一朵玫瑰,手繪水墨質感讓玫瑰染上牡丹的風韻。
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出,想要從她的手裡接過茶杯,艾波卻避開,將杯子放在小方桌上。
笑意一點一點地消失,邁克爾沉下麵孔,幾絲微不可查的涼意自心底鑽出。他握緊杯子,溫吞的水溫讓他手心沁出汗來。
她慢條斯理地說:“我以前不喜歡青花,認為它過於俗氣,不像素色的青鈞白瓷,純粹、單一。但某一天,也許是陽光,也許是年紀,我再看向這些鈷藍燒出的花紋,忽然咂摸出它的美。”
邁克爾一字一頓、極為認真地說:“你喜歡瓷器,我給你買。無論你喜好變得有多快,我都可以滿足你。”
這語氣,仿佛他會為她踐踏一切人間的秩序。艾波洛妮亞噗嗤一聲笑。
木頭招牌打磨得不夠仔細,手心靠近中指指根的位置,紮了一顆小木刺,平時毫無感覺,隻要一觸碰,又癢又疼。艾波想,她可真矯情,竟然在這種時候想起那位照片上的女士。她笑得那麼開心,是否因為也收到了如此真摯而強硬的承諾?
忍住那不合時宜地酸澀,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敏銳,能讀懂她的意思,艾波洛妮亞輕笑著搖頭,反問:“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我沒有胡思亂想,事實上,我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西褲抵上地磚,邁克爾單膝跪地,仰望著陽光中的女孩。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襯衫,係了一根紫底白花的領帶,非常襯她的眼睛,如夢似幻。黑色鬈發在腦後鬆鬆地挽成玫瑰花般的發髻。一如既往地迷人。
“我並不擅長表達愛意,接下來的每一句話,句句出自真心。”
艾波觸到他眼底的認真,仿佛有一根看不到的弦,輕輕彈了她一下,疼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我很抱歉,那一天我沒有出現。不僅是因為我未能履行諾言,更是因為我缺席了你珍珠般人生中一天。我願意用我餘生的每一個禮拜二、每一個下午來彌補。”
“這枚戒指並不光彩,它原先戴在海鮮代理商情婦的手指上。圖裡和我說,他們的婚戒是他第一次乾壞事時,從公爵夫人手指捋下的祖母綠戒指,是他當時能得到的最好的東西。我想,這一枚也有近似的含義。”
藍寶石戒指出現在他的指尖,修長粗大的手指捏著精巧的首飾,小心翼翼地讓人心頭發軟。
“艾波洛妮亞瑪利亞阿爾西婭維太裡,您願意嫁給我嗎?”
時間過得前所未有地慢,艾波凝望著跪在麵前的男人,如希臘雕塑般的麵龐浸透了陽光,明亮而充滿希望。西西裡金色的陽光飛躍過巴勒莫的古老牆體,掉落到他的眼裡,超越太陽的耀目光芒。
將一切陰謀算計照得無所遁形。
這一刻,突如其來地,一股巨大的悲傷籠罩著她。艾波洛妮亞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
如同恒星在某一注定的瞬間坍縮,求婚者眼裡的光亮倏地消彌,漆黑的大眼睛,呈現全然的啞光質感。
邁克爾從地上站起來,仿佛靴子落地,癌症病人得知自己的死期,他攥緊戒指,鋒利的寶石刺入掌心,他卻絲毫不覺得疼。
“是因為赫耳墨斯嗎?”
艾波洛妮亞一愣,被情緒填滿的腦袋如同老舊的風扇,吱吱呀呀地緩慢轉動,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看見了,展覽會的上午,你對他行吻手禮。”他哽了一下,壓抑內心噴湧的尖酸和戾氣,繼續輕聲說,“還為他扣襯衫紐扣。“
空氣陷入沉默。
樓梯間傳來一聲輕咳,瑪蓮娜催促姑娘們吃蘋果派,而後趕緊工作。趿趿拉拉的聲響從樓梯間離開,瑪蓮娜走下來,高跟鞋踩在樓梯的頭幾階,彎下腰,視線穿過木扶手,看向艾波洛尼亞。
男人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女孩罩住,兩人站在那裡,毫無肢體接觸,像是兩道平行的線。
幾分鐘的功夫,艾波洛妮亞終於厘清了思路,她忍不住露出慘淡的笑。原來他們是如此相似,同樣在嫉妒的地獄裡著掙紮。烈焰炙烤靈魂,煎出痛苦的愛意。
是的,愛。她竟然愛他。愛到她不忍心用詭計糟蹋這份明澈潔純的感情。
麵前的男人輪廓是如此鮮明,高鼻深目,丘比特般的弓形嘴唇抿起。明明站在陽光裡,卻因為角度和深邃的眉弓讓眼窩全然沉在陰影,看不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但她能想象得到,那必然是幽沉而熾熱,如海底深處的火山。
艾波洛妮亞直視他,坦然說著謊言:“是的,我尊重他。我仰慕他。”
尊重?仰慕?
霎那間,情緒如沉睡巨獸蘇醒,熾熱的岩漿噴湧而出,與冰冷海水交融,劇烈沸騰,理智跟隨希望儘數分崩離析,靈魂如同殘缺的夢境,癲狂又怪誕地崩出軀殼。血液似乎也伴隨天崩地裂的情緒抽離身體,無法回流心臟。他冷得想要顫抖。
邁克爾扯出一個殘酷的笑,問:“那我呢?”
像是不懂事的青春期的少女,艾波洛妮亞露出隨意踐踏真心的惡劣笑容,“我隻是覺得好玩罷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中了晴天霹靂的人,想要知道你和我其他追求者有什麼不一樣。你知道的,像我這樣的漂亮女孩兒,從來不乏追求者。”
“再者,你竟然破壞了我們的計劃,把農用機器的事情捅了出來,我和赫耳墨斯是有些生氣的。所以我們打算逗逗你。”
艾波全當沒有看見他陰沉到陰鷙的麵色、宛如實質的鬱氣,自顧自地說:“不過,我還是得謝謝你,為我們帶來六十萬美金。情誼不成買賣在,邁克爾,今後我們還是朋友。”
“所以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喜歡?”艾波笑起來,甜甜地看向他,“我當然是喜歡你的,高大、英俊、還有錢,誰會不喜歡呢?但我才十八歲,今天我喜歡青花瓷,明天我可能就喜歡粉彩了,這世界上有大把的帥氣男孩,我可不會早早的安定下來。”
垂在兩側的手死死地攥成拳頭,以遏製地發自靈魂的顫抖。恨意與愛意,在體內洶湧著、撞擊著,如吉普賽女郎的踢踏舞,鼓點般的節奏,一小節一小節地緊繃,不斷地加快、再快、更快——直到抵達女郎的極限,裙擺飛揚,啪地一聲,舞曲結束。
邁克爾猝地鬆開手。
藍寶石戒指墜落在地,彈跳幾下,骨碌碌滾落進角落。
他捧住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