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仿佛坐在獅子背上,隨時會被咬一口。
她有些捱不住,避開他的視線,“好不好追不在我,趙先生問錯人了,我沒辦法給您意見。”
“時間不早了,我們有門禁,我要走了。”
趙曦亭目光停住在她紛亂的眉眼間良久,輕笑了聲,笑意濺到小姑娘眼裡,驚得她躲避更厲害。
他暫時饒過她,不緊不慢地起身去按下中控台的解鎖鍵。
趙曦亭大衣衣角掃過孟秋的手背,她像被火苗燙到一般,猛地往膝蓋上一縮,皮膚上粗糲的質感久久不退。
但除此之外,趙曦亭一套動作下來沒挨到她半分,不能再有分寸了。
孟秋拉開車門下車。
臨走前,趙曦亭坐在黑暗的車廂裡,雙手垂落在身側,白白橙橙的燈影在車窗上劃開一條模糊的橫線。
他一挪動,橫線便像被他剪斷一樣。
“做主持人怕不怕?”
他薄唇碰撞問得隨意,神色卻是無意間散出來的上位者姿態,端詳她。
孟秋回了頭,車裡的暖氣一幀一幀撲出來,她站在冬夜的風裡,涼意貼在頰邊,晃了一下神。
車內外溫度涇渭分明,像要和他就此彆過,永不再見。
她鬆快不少,笑說:“原本不怕,您一問反而怕了。”
趙曦亭:“怎麼說?”
孟秋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去,扯了個玩笑:“沒有考生不怕考官的。”
趙曦亭唇角弧度淺淡,頗為配合:“那到時我來看你考試?”
孟秋一愣,立馬拒絕說:“不用。”
嘭地一聲將車門關了,震得心臟發麻。
小姑娘走得急,身影很快沒入校門口的人海中。
趙曦亭往側麵瞧了瞧。
車子靠背有她坐出來的褶,擠擠挨挨緊蹙地縮著,不過幾分鐘,餘溫抽離得十分乾淨,像從未來過。
日子過得比想象中快,年末如期來臨,隻不過這一年裡的最後一天,烏雲蔽日,一點太陽也沒有。
孟秋如約給趙秉君準備了花,茉莉花和百合的搭配,純白的一大束,很聖潔。
燕大的禮堂在一五年的時候擴建,可以容納三千人,為了迎接新年,禮堂裡的台階用紅毯鋪就,牆麵上布置了風鈴樣的雪滴花。
雪滴花的話語是“希望”以及“勇往直前的力量”,是校領導對各位燕大學子的殷切寄語。
孟秋的搭檔是個一米七左右的學長,叫孫祥,臉長得國泰民安,對登台這件事卻很恐懼,明明台詞背的滾瓜爛熟,卻滿化妝間踱來踱去。
學姐嘖了兩三聲,說:“誒?孫祥,彆轉了,我快被你轉暈了。你看看人小學妹,多淡定,你都上幾屆晚會了,怎麼年年都這麼緊張。”
孫祥的台本被他捏得皺巴巴,停下腳,往孟秋那頭看,垮著肩膀,表情浮誇地作央求狀,“好學妹,快告訴她,你是裝的,其實緊張極了。”
孟秋噗嗤笑出來,點點頭,睜眼說瞎話,“我很緊張。”
“你彆說了,每個字都是對我的刺激。”孫祥有點頹廢,但又實在好奇,“為什麼你一點都不怕?”
孟秋實在想不出膽怯的由頭,將台本攤在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思索。
“要是搞砸了,學校應該不會開除我吧?”
孫祥:“如果出醜呢?”
孟秋:“校內論壇掛三天?還是五天?”
也不算是汙點。
她經曆過比這更大的。
孫祥由衷欽佩,連連點頭:“省狀元的心理素質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
學姐聽半天,拍拍孫祥的肩膀,好意勸導:“春晚主持還有黑色三分鐘呢,小小的元旦晚會算什麼,再說了,不還是有學妹在麼,大部分場子她都能救回來。”
孟秋笑著說:“可彆,頂多大家一起上帖子。”
孫祥的表情雖然還是很焦慮,但總算不在化妝間溜達了。
他指了指那束茉莉百合,問孟秋:“這是送誰的?節目裡有這一環嗎?”
他擔心有遺漏,急急地翻起台本,手起紙落嘎嘣脆。
孟秋連忙解釋:“有次彩排結束,碰上陳院和我們榮譽校董,陳院開玩笑要給他送一束花,後來沒說起,但我擔心真要用,就先買了。”
“還好你記得,不然到時候乾瞪眼了。”
學姐本名馬珍珠,嫌自己名字土,隻允許彆人叫她。
馬珍珠把玩桌上一把道具扇,“在彆的地方碰上姓趙的無所謂,皇城裡遇見姓趙的就得打起精神了,輕易不好得罪。不過我們這位趙總也算是師兄,在外麵挺關照我們燕大學弟妹的,海技風投的員工有一半從燕大畢業。”
“在集團裡都成燕派了。”
孫祥鬼頭鬼腦地問了句:“同是一屆,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馬珍珠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保送大廠科研部了嗎,不像我,還得到處找工作,真真假假的消息都得多打聽。”
孫祥閉了嘴。
馬珍珠沉默幾秒,看向孟秋手裡的花,提醒了句:“他不喜歡百合,我建議你把百合換成彆的。”
孟秋抬起頭,馬珍珠這兩句話信息量挺大。
馬珍珠錯過眼,捧起一杯熱茶,“不過買都買了,也不是什麼太正經的場合,就這麼著吧。”
她剛接的睫毛低低垂下,卷翹而美麗,表情平淡無波,剛才提醒的人仿佛不是她。
她將茶水咽下,補了句:“彆看他人模狗樣,人挺虛偽,你年紀輕,彆被他騙了。”
孟秋笑道:“學姐,要不你去吧。”
馬珍珠臉色有些難堪,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放下杯子坐直了,“誰愛去誰去,反正不是我。”
她頓了頓,冷靜了一會兒,麵朝孟秋,“我不是衝你。”
孟秋當然沒放在心上。
隻是馬珍珠好像對趙秉君了解得實在太多了。
元旦晚會開場很久以後,孟秋看到了趙曦亭。
他真的來了。
他坐在第一排最靠近走廊的嘉賓席,沒貼名字,隻放了水,不像旁的特邀,大張旗鼓光明正大,那些人好像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怕他來了沒座兒,又怕不來空著位置太焦點,就將最旁邊的座兒空了出來。
少費心思。
他還是一副離群索居的樣子,和誰都不大熟,對台上的節目也不感興趣,垂著矜貴的腦袋,手機裡不知玩著什麼小遊戲。
禮堂內燈光不分明,一叢叢燈花影在他眉眼熄了又明,明了又滅,劍眉星目浸在裡頭,抻開一輪將將拂曉的清醒夢,引人貪看。
確實有被引誘的。
幾個女生借機問路,他隨手一指,懶得分辨是不是正途。
過了一會兒,他似有所感,抬起頭,和孟秋看來的視線碰個正著。
隔著人海的對視,像隔著千山萬水,霧霧靄靄,刹那間濺起水花來,冰得透心。
誰也沒和對方打招呼。
今夜他莫名過來一趟,將玩笑話作了真,他們之間似乎多了一個秘密,孟秋嫌自己視力太好,下意識想將這個秘密撇開。
她立時扭了頭,隨手拉了一名誌願者,問礦泉水夠不夠。
那人十分機靈,忙不迭說:“緊張了吧,我帶你去拿水。”
孟秋“嗯”了聲,沒有絲毫猶豫地跟他走。
好一陣,她覺得背上釘了什麼東西。
臨近八點,陳院特地到後台找孟秋,告訴她趙秉君飛機晚點,得結束的時候才到學校,他致詞的部分臨時改成新年外聘專家介紹,展望一下新學期,不能按照台本上的來了。
孟秋看了眼花束,拿不定主意,“陳院長,花還送嗎?”
扔掉怪可惜的。
陳弘朗瞧了眼,笑說:“我今天還想起這事兒,怕你忘了,一進房間就看見了花。送!乾嘛不送!不送的話,那皮猴子又逮著機會打趣我了。”
“他的車應該會停在善明樓,晚會結束你下去迎迎他,帶到三樓來。”
“今天辛苦你,得加個班。”
今天不送花也早不了。
孟秋搖搖頭。
“沒關係,新年快樂,陳院長。”
陳弘朗拍拍她的肩,“小孟,我很看好你,新年快樂,繼續努力。”
所有台前幕後核心人員齊齊在台上鞠了一躬,元旦晚會才算結束。
散場的時候後台和前台一樣擠。
有進來幫演出人員拎包的送衣服的,還有親友團來接,一起去跨年的,地上全是彩帶碎紙,踩得烏糟糟不能看。
孟秋看了眼時間來不及換衣服,喊了幾聲道具組的同學,想讓他們遞一下包,但場麵太混亂了,沒一個顧得上她的。
她隻好高舉花束,提著並不好走的禮服,從後門出去。
還好裙子後麵的拉帶綁得緊,不然人挨著人,很容易掉。
大部隊都在禮堂正門,今天燕大不限本校車,人多得跟演唱會散場似的。
善明樓這塊有一些觀光散步的遊客,孟秋這一身下去,回頭率極高,有人將她錯認成明星,過來問能不能合照。
孟秋拒絕說:“我不是藝人,抱歉。”
趙秉君的車還沒到,孟秋禮服很單薄,乾等著有些冷,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低頭點手機,今天微信通訊錄裡添加好友的特彆多,跟個人信息泄露了似的。
她煩不勝煩,乾脆將賬號搜索方式全關了。
有兩個人從她麵前走過,一高一矮,孟秋看得專注,收了收裙擺,給他們讓出一條道。
孟秋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媽,都說她走了,我們也回去吧,得找到什麼時候?”
“再看一圈。”
“……可是找到她又能怎麼樣呢。”
“你懂什麼!從晚會結束起你就勸我走,不會因為那個小賤蹄子長得好看喜歡上她了吧!”
“媽你彆瞎說。”
孟秋見兩人要吵起來,抬頭掃了他們一眼,紮馬尾的女人好像在哪兒見過。
那兩個人也看到了她的臉。
對視間幾個人都怔住了。
女人的表情立馬麵目全非起來,“好啊!孟秋!可找著你了!”
電光石火之間,孟秋認出她來,臉頰忽然變得慘白。
她緊緊抓著手機,腳像釘在地上一樣,拔不開,走不動。
那些不堪的回憶紛至遝來,令她手腳發寒,周遭的一切聲音好似變得靜止。
她聽不清女人罵了她什麼,隻見她擰開水瓶,朝她潑來。
孟秋能躲開的,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低下了頭。
站在女人身邊清瘦的少年好似預料到一般,將她擋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