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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遷是個大忽悠。
內閣三閣老進了常府,常風給三人行了禮。
謝侃侃喝了口茶,便開始了忽悠:“常老弟,明之前稱得上盛世王朝的,無非漢、唐。”
“秦太短。短就是弱。”
“然而,強盛的大漢最後卻亡於十常侍。十條閹狗把持朝政,驕橫跋扈,賣官鬻爵、橫征暴斂。”
“他們將靈帝玩弄於股掌之上。靈帝甚至說出‘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這樣荒唐的話。”
“漢高祖、漢武帝若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正是閹狗專權,導致大漢江河日下,以至於人心思亂,黃巾蜂起。”
“緊接著十常侍謀殺大將軍何進,更是直接導致了亡國亂世。”
謝遷吐沫星子橫飛,喝了口茶,繼續滔滔不絕的說:“常老弟有舉人功名。我聽李兄說,今日禮部重閱考卷,也調了你的卷子。”
“你今科差三個名次就能躋身杏榜了。如此才學,你應該也是個懂史之人。”
“盛唐,亦是亡於閹狗高力士之手。他入宮之後,先是諂媚於篡國妖女武則天,得以發跡。又慫恿玄宗殺了自己的親姑姑太平公主。”
“高閹狗還幫禍國妖女楊玉環魅惑玄宗。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殊不知,楊玉環嘴裡小小的一顆荔枝,飽含多少黎民百姓的血淚。”
“要我說,盛唐就是亡在高力士手裡了!”
謝遷的忽悠能力一級棒。常風卻沒被他繞進去。
常風小聲質疑:“不對吧。我怎麼記得盛唐是亡於楊國忠、李林甫的文官黨爭,以及後來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
謝遷絲毫不給常風說話的機會,他繼續噴著吐沫:“咱們不說漢唐,隻說本朝。”
“本朝土木堡之變,便是閹狗王振一手造成的!若不是王振蠱惑英宗爺,英宗爺又何至於禦駕親征,兵敗土木堡,北狩草原。”
“更不會有後來的南宮囚兄,奪門之變!”
“天下竟有心懷叵測的狂徒,汙蔑英宗爺為‘堡宗’。大逆不道啊!導致這一切的罪魁就是閹狗王振。”
常風終於憋不住了:“三位閣老深夜來寒舍,恐怕不是屈尊來給學生講史的吧?”
劉公斷,這個“斷”指的不是斷案,而是預測事情的走向。
首輔劉健開口:“讀史可以明鑒,知古可以鑒今。”
“成化、弘治兩朝,太監勢力太大。且不說成化朝時,汪直、尚銘先後權傾朝野。對忠誠於皇帝的文臣忠良予取予奪。”
“就算本朝,聖君臨朝。亦有鎮守太監、監管太監橫行地方。”
“宮內閹人,譬如李廣之流。更是靠著依附後宮,取悅聖上,獲得滔天權柄。”
“弘治八年,李廣竟敢乾預內閣人選。栽贓重臣。若不是常老弟出手恐怕今夜來找你的,隻有我一人!”
說到此,劉健終於開始了正題:“李廣死後,宮中閹宦勢力不減。”
“此番會試出了天大的誤會。我給你預測下事情的走勢吧!”
“若你常風站到閹狗們一方。閹狗們將借題發揮,將會試的誤會小事變成科舉舞弊的大事。”
“他們將借著子虛烏有的舞弊案,大肆牽連,誅殺忠臣,篡奪權柄。”
“到那時,啊呀!弘治朝恐怕會出現十常侍、高力士、王振!”
“大明亡矣!”
李公謀。李東陽是三人中出主意的智囊。
李東陽也開口表明了態度:“常老弟,為防止漢、唐悲劇重演,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你隻需跟我口徑一致,上稟皇上,會試舞弊並不存在。一切都是誤會。唐寅、徐經的第一、第二實至名歸。閹宦的陰謀就不會得逞。”
“如果你這麼做,你就是內閣的恩人,天下忠良文臣的恩人!”
三位閣老輪番上陣忽悠。常風卻沒有上套。
常風故意滿臉堆笑,打哈哈一般的說:“就算這回我不聽你們的話,就不是內閣的恩人了嘛?”
當初若不是常風為李東陽、謝遷洗清來自李廣的栽贓,這二人根本不可能入閣。恐怕仕途都要戛然而止。
常風收斂笑容:“三位閣老今夜一口一個閹狗。仿佛內官之中就沒有一個好人。”
“三位閣老彆忘了,我常風是內官的義孫!”
李東陽心中暗道:壞了。今晚話說得過火了。怎麼忘了常風是懷恩的乾孫子?
劉健有些不耐煩了。心中暗罵:我們三位朝廷機杼重臣,屈尊降貴,巴巴跑來求你一個卑賤的皇帝家奴。又是講事實,又是擺道理。你總要表個態。
於是劉健開口:“常風,我們需要你一個回答。是跟天下忠良文臣站在一起,還是跟閹豎們站在一起。”
常風的回答鏗鏘有力:“我這人向來是就事論事。此番皇上讓我調查會試疑案,我不會跟任何人站在一起。”
“我隻跟真相站在一起!”
“程敏政、唐寅、徐經若是清白的,我會還他們清白。”
“若的確有舞弊情事,我會讓他們接受應有的懲處。”
劉健歎了聲:“你糊塗啊!真相有時候並不重要.事情的走勢很重要。”
常風針鋒相對:“真相就是真相。難道您要我學趙高,指鹿為馬嘛?”
劉健憤然起身,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李東陽和謝遷亦起身,離座而去。
徐胖子一直坐在大廳之中,不敢也不能插話。
三人走後,徐胖子歎了聲:“唉,我家常爺這回苦矣。夾在了文官和內官的磨盤中間。”
“你不幫文官,就是幫了宦官。幫了宦官,又會得罪文官。”
“誰也不幫,兩邊都得罪。”
常風卻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錯了。有時候誰也不幫,等於幫了雙方!”
“此番咱們按五排十,查明真相便是。”
“還是聖人說的好啊,凡事需得中。得中既成,失中既毀。得中又需不偏不倚,不過不及。”
徐胖子問:“不管是內閣的人,還是宮裡的人,都曾受過你的恩惠。你都是他們的恩人。”
“你給我交個實底,你更偏向於哪一方?”
常風道:“做人得飲水思源。給我滔天權勢,榮華富貴的,不是內閣文官,也不是宮中宦官,而是皇上。”
“無論文官勢力過大,還是宦官勢力過大,都對皇上無益。”
“我被擠在中間,儘力維持雙方力量的均衡,維護皇上的權威即可。”
熱鬨的常府之夜結束了。
徐胖子腆著大肚子,撇著大嘴悠然離去。
時辰還早,常風來到了後花園。
十三歲的常破奴走了過來:“爹,李先生剛才來過了?”
常破奴是太子的伴讀郎,跟朱厚照一處讀書。李東陽是東宮講官,故他稱其為“先生”。
常風有些不煩煩:“嗯,來過了。又不是來給你加功課的,你管那麼多作甚。趕緊回去睡覺,明早好去東宮陪太子早讀。”
且說劉瑾回了東宮。
朱厚照雖年僅九歲,卻早就搬進了東宮。
已是深夜,朱厚照卻沒上榻安寢。而是坐在書案前。
當然,他不是在點燈熬油的發奮用功。而是對著李東陽留給他的功課磨洋工。
朱厚照一回兒摳摳手指甲,一回兒摳摳耳朵,一回兒玩弄下鎮紙。將鎮紙想象成一頭石虎,而他是射石虎的飛將軍李廣。
反正就是不做功課。
劉瑾來到朱厚照身邊:“殿下,怎麼還不睡啊?”
朱厚照指了指麵前的功課:“諾,李先生白天留給孤的。”
劉瑾知道照顧好太子是最大的政治投資。
李東陽跟他英雄所見略同,也認為教導好太子是最大的政治投資。
隻是李東陽不知道的是,他越想教好太子,就對太子越嚴。
對太子越嚴,太子就越反感。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用力過猛,自然要導致物體反彈。
劉瑾趁機開始給朱厚照灌輸:“哎呀,李先生那樣的酸文人,怎麼總想用功課造一架籠子。把殿下您給關起來呢?”
朱厚照忙不迭的點頭:“對對對!大伴兒的話,可算說到孤的心坎上啦!”
“孤最近總覺得身處牢籠!”
劉瑾笑道:“殿下,明日我去求皇後。準您去禦苑踏青、放鷹,散散心?”
朱厚照一拍手:“嘿!還是大伴兒了解孤的心意!”
劉瑾將那堆功課收好,放到書案邊上:“殿下,還是快睡覺吧。養精蓄銳,才能縱騾禦苑啊!”
朱厚照年齡小,還不能騎馬。去禦苑一向是騎騾子,執彈弓,過騎射的癮。
劉瑾替朱厚照鋪好了床榻。叫了一名溜光水滑的暖床乳母,脫得光腚,進了被窩。
朱厚照抱著乳母甜甜睡去。
劉瑾凝望著朱厚照幼稚的麵龐,心中暗笑:李東陽啊李東陽。你以為你教太子讀書,就能成為太子的至親之人?
你錯了。太子的至親,是我這個大伴兒,不是你這個先生。
與此同時,詔獄之中。
程敏政是六部堂官,又是前朝名相李賢的女婿。親爹還是前任南京兵部尚書。門生故舊遍及天下。他身份高貴,故而在詔獄中住得是上等牢房。
詔獄的上等牢房,跟客棧上房沒啥區彆。牆上還有一扇帶著柵欄的小窗戶。
程敏政透過小窗戶,望著窗外明月,心道:清者自清,我不怕查!
此次會試,我秉公執考,並未舞弊。
就算有收唐寅當約定門生的心,但那也不算違背法度。隻是重才而已。
更彆提,我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關於考題的一個字!
一間下等牢房內。唐寅又急又氣:我考中會元,靠得是才華超群、博覽群書!
嗬,經義的那道所謂難題。十年前我就在一本宋版書中見過題引!
錦衣衛憑什麼抓我?這不是憑空汙人清白嘛?
另一間下等牢房內。徐經卻在瑟瑟發抖!心中有鬼,最怕鬼叫門!
翌日早朝過後,常風準備去錦衣衛提審程敏政、唐寅、徐經。
李東陽跟了過來:“常同知是要回錦衣衛審問程、唐等人嘛?我與你一同去。”
昨夜常風拒絕的態度,讓內閣三閣老產生了誤判——常風這回可能要站在閹宦一邊,助紂為虐,打擊文臣。
三閣老早就商定,絕不能讓常風單獨審問程敏政等人。不然,以錦衣衛的酷刑手段,刑訊逼供,拿到想要的供狀小菜一碟。
常風道:“是啊。那就請次輔隨在下同去錦衣衛。”
二人來到了問案房,共坐上首。錢寧、石文義、徐胖子列在下首。
常風將驚堂木推到了李東陽手邊:“您是次輔。由您主審吧。”
李東陽卻將驚堂木推回:“這是詔獄,你常同知的地盤。還是由你主審。”
一番謙讓過後,常風拿起了驚堂木一拍:“帶人犯程敏政。”
不多時,程敏政被帶到了問案房中。他兀自不跪,高傲的昂著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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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寧大怒:“大膽!犯官為何不跪?”
程敏政正色道:“我並不是犯官!皇上沒有給我定罪,更沒有剝奪我的官職。”
“我現在還是禮部右堂,朝廷的正三品大員!即便涉及欽案,過堂也可以勉跪!”
錢寧下令:“左右,打斷他的腿,看他跪是不跪!”
李東陽卻製止了錢寧:“錢僉事。程敏政說的對,他現在還是春官右堂,可以免跪。”
常風發話:“給程部堂搬一把椅子。”
錢寧道:“常爺.”
常風重複了一遍:“搬一把椅子。”
常風的跟班,副千戶張采給程敏政搬了一把椅子,程敏政坐定。
常風質問程敏政:“你是否泄露了考題給唐寅、徐經?”
程敏政高聲道:“我從未泄露考題給任何人!我也是十年寒窗,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路考上來的榜眼!”
“我知道讀書人點燈熬油,頭懸梁錐刺股的苦處!”
“我更知道每一個讀書人,都渴望在公平公正的貢院號房內拚搏功名!”
“我怎麼可能做下違背良心、天理,對不起天下讀書人的事?”
常風從程敏政的眼神中沒有看到欺騙,隻看到了憤怒。
錢寧怒道:“主審官問案,犯官隻需答是或不是,有或沒有。哪兒那麼多廢話?”
程敏政咬牙切齒的說:“沒有!”
常風又問:“在會試開始前半個月,你是否見過唐寅、徐經?”
錦衣衛知道唐寅、徐經前往程府拜訪的事。
錦衣衛的耳目遍及京城。像程敏政這樣的三品大員,平日便有三名耳目專司監視他。
他受命會試主考後,監視的耳目增加到了八人。
錦衣衛甚至神通廣大到,知道程敏政跟寵愛的小妾最後一次行房時,二人喊了幾聲“壞夫君”、“小浪貨”。
這並不是誇張。
史書曾載,洪武年間,某位大臣遇上了煩心事,在家愁眉苦臉。
翌日早朝,太祖爺便問那大臣因何事心煩。
大臣驚訝不已:皇上竟知我有苦惱?
太祖爺隨手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相,畫的正是大臣愁眉苦臉表情。
也就是說,那位大臣在家裡心煩時。一雙錦衣衛的眼睛正在暗處盯著他。
那緹騎還頗有興致的提筆畫了他的小相。
007一類的精英特工,不止存在於不做人的現代帶英。還存在於大明錦衣衛。
程敏政沒有否認:“我見過唐寅。但沒見過徐經。”
常風追問:“你為何要在考前見本科考生?”
程敏政答:“簡單。讀書人哪個不好為人師?為人師者,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
“唐寅才名冠絕天下。換任何一個人當主考官,也會希望在考前見一見他的風采,試一試他的學問。”
常風話鋒一轉:“你覺得他的學問如何?”
程敏政道:“學冠古今!我見過他後就料定,他必是本科會元。殿試必進一甲前三!”
常風喝了口茶:“你知不知道,會試結束後,杏榜公布前。唐寅曾當著鴻賓樓數百舉子的麵,說了一句狂言。”
“本科會元,必是我唐寅!”
程敏政答:“聽說過。當世第一才子不狂,還叫第一才子嘛?唐寅有魏晉遺風,說出這樣的話不稀奇。”
“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會試.嗬,恐怕唐寅把墨潑在臉上,臉滾答卷,都能進入杏榜!”
“隻需七八成功力,認真些提筆作答,便能榮登杏榜之首。”
“你可知道,撕去糊名時,唐寅比第二名徐經多了十五數。比第三名多了十九數!”
會試的名次,是以五種閱卷標記算“數”多寡排定的。
圓圈為五數,三角為四數,斜杠為三數、豎杠為二數,叉沒數。
殿試時,亦是這個排名規則。不過多了一個規定,打叉超過兩個,最多隻能列三甲。
錢寧聽不下去了:“常爺,聽他一張巧嘴巴巴的。不給他上刑,看來他是不會招認了。”
“依我看,大記性恢複術給他上一遍。他清不清白自見分曉。”
李東陽冷笑一聲:“嗬,上刑?連跪都可免,何況免刑?給他上刑,需皇上欽旨!”
常風道:“先將程敏政帶下去吧。”
程敏政被帶出了問案房。
常風說了一句中肯的話:“程敏政的表現,不像是心中有鬼之人。”
李東陽大喜過望:“你可算說了一句公道話。程敏政這人我清楚,雖然迂腐,但性格孤傲。”
“他怎麼可能在國家掄才大典徇私舞弊,丟掉讀書人的良心?”
常風沒有搭李東陽的話,直接下令:“帶唐寅。”
唐寅被人帶到了大堂之中。他見到常風脫口而出:“我好像見過你。”
常風微微一笑:“是啊,在鴻賓樓見過。咱們也算是有一麵之緣。”
錢寧爆嗬一聲:“跪下!”
其實按照規矩,舉人也可以見官不跪的,即便犯了案,也得等學政衙門革除其功名後,才能令其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