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唐寅一介書生,哪裡見過詔獄這駭人的架勢?早就嚇破了膽。
“噗通”。唐寅跪倒在地。
常風道:“本科主考程敏政,是否給你泄露過考題?”
唐寅答:“從未!”
常風又道:“你十五天之前去程府,與程敏政在書房密談。都談了些什麼?”
唐寅答:“算不得密談。我隻跟程大人聊了詩詞、製藝。哦,聽程大人的話音,他似乎有意收我為約定門生。”
“他沒有給我泄露過關於考題的隻言片語。”
唐寅雖狂,卻不傻。他隻說了一半兒實話。卻未招認,程敏政曾暗示他在考卷上做暗記,閱卷時加以照顧。被他婉言謝絕。
出了這麼大的事,這時候把實話全說了,不是給自己增加嫌疑嘛?
唐寅的選擇是對的。泄露考題算舞弊。收約定門生,暗示在卷中做暗記,上綱上線一點說亦算舞弊。
常風這麼多年查了那麼多案,審了那麼多人,自然能看出唐寅眼神中的躲閃。
常風覺得,唐寅似乎隱瞞了什麼。
錢寧道:“李次輔,錦衣衛給舉人上刑,用不著請旨吧?常爺,要不要給唐寅上老虎凳?”
李東陽語塞。唐寅可不是什麼三品大員。錦衣衛給他上刑無可厚非。
常風卻道:“算了。不要上刑,先押下去吧。”
常風亦是文人,敬佩唐寅之才。他不忍給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上刑。
錦衣衛的殘酷刑罰,用在一個文弱書生身上,恐怕會給他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陰影。致瘋致傻也說不定。
常風不想一個書畫、詩詞、製藝大家,毀在自己手上。
再說,常風看過唐寅的檔底。知道他在一年內死了父親、母親、夫人、兒子、妹妹的事。對他的遭遇頗感同情。
最後一個過堂的是徐經。
徐經幾乎是被人攙進問案房的。這廝嚇得腿都軟了。
常風一拍驚堂木:“跪下!”
徐經一個老太太鑽被窩,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好容易才爬起來跪好。
常風道:“徐經,你是否跟唐寅去過程府?”
徐經答:“去,去過。但程府門檻高,沒讓我進去。我隻在門房坐了一回兒”
常風微微一笑:“哦?在門房裡都乾了什麼?”
徐經眼神躲閃:“啊,我跟門房老頭程旺閒聊了一個半時辰。等唐寅出府,我才跟著離開。”
常風問:“一個半時辰呢。你跟程旺一直在聊天?”
徐經答:“是啊。”
常風麵色一變:“一個滿腹經綸的舉人,跟一個糟老頭子仆人有什麼可聊的?”
“說,都聊了什麼?”
徐經眼神躲閃:“啊,聊京城的天氣、風俗、飲食習慣.”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我從江南來了京城,自然要詢習問俗。”
常風從他躲閃的眼神中看到了欺騙。左眼欺,右眼騙!
徐經說這話的時候,右手不斷有小動作。犯人撒謊,會下意識的用小動作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更彆提,徐經的眼珠子,一直在往右上方斜了。
常風已經料定了徐經有鬼。
就算不擅審案的李東陽,也察覺出徐經的異常。
常風問錢寧:“錢寧,咱們還沒查過徐經所說的門房程旺。抓回來,好好查一查。”
“把徐經先押下去,審問暫停幾刻。我跟李次輔喝口茶,歇歇神。等程旺押回來再審。”
錢寧領命而去。
常風抿了口茶,對李東陽說:“次輔,真相可能今日內便能見分曉。”
李東陽問:“昨夜我們跟你說的話,你還是聽不進去?難道真要掀起大案?”
常風道:“掀不掀起大案另說。我隻問李次輔,你覺得徐經那人如何?”
李東陽沉默。他心裡明鏡一般,徐經那人指定有鬼。但他希望常風能將這件案子變成“誤會一場”。故不便明言。
常風道:“看徐經穿金戴銀,抓他的時候,隨身荷包裡裝著一袋子碎金子。袍袖的暗兜裡,放著一遝銀票,有一千多兩。”
“看來這徐經家境不錯。”
徐胖子突然插話:“徐經的籍貫是江陰。我想起來了,咱們馴象千戶所,有個新招募的飼象士,名叫孫越的,亦是江陰人。”
“徐經家要是江陰豪族,孫越應該曉得。叫過來一問便知。也省得咱們找人查了。”
徐經家再有錢,也隻是豪紳而已。還沒資格上錦衣衛的密檔。要查他的底細,沒有密檔可循。
常風點點頭:“嗯,派人把你手下那個馴象士叫過來。”
不多時,馴象士孫越進了問案房。
常風和李東陽看到孫越目瞪口呆!
想不到世間竟有此等肥胖之人!徐胖子在他跟前,簡直就是小胖見大胖。
好家夥,這孫越恐怕得三百多斤,簡直就是一座肉山。雖是男人,走起路來兩個大錘子一抖一抖的,堪稱波濤洶湧。
那大臉盤子,簡直就是一口大鍋。
片刻的驚訝後,常風啞然失笑:“徐爺,你讓他養大象,就不怕他跟大象爭食。大象瘦了,他胖了?”
孫越不識逗,一本正經的答:“稟常爺,大象吃的是鮮草、樹芽兒,那東西人吃不得啊!”
“我身為馴象士,也不敢跟大象爭食。那算貪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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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風道:“好了,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是江陰人。可聽說過江陰有個豪紳徐家?”
孫越答:“哎呦我的常爺,江陰人誰不知道徐家?那是整個江陰,不,整個南直隸都出名的大菜豬!”
孫越說話有口音,把大財主說成了大菜豬。
常風笑道:“哦?這麼有名?”
孫越道:“那是自然。他家裡的地,恐怕有個幾萬畝。還有無數商號產業。趕上豐年的時候,他家的銀錠子,恐怕跟地裡的土疙瘩一樣多。”
“哦對了,據說他家公子很爭氣。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卻上進科舉。好像中過舉人呢。”
常風對李東陽說:“看來他說的就是徐經家。豪強大家,培養子弟科舉晉身。等子弟當了官,維護家族的利益。這不稀奇。”
李東陽尷尬的一笑:“常爺彆把大明的讀書人想得太壞。我相信,絕大部分讀書人考科舉,還是為了報效朝廷、庇佑黎民。”
這話說出嘴,李東陽自己都不信。
常風跟李東陽閒聊了一個時辰。接近午時飯點兒,錢寧大步走了進來。
錢寧笑道:“常爺,案子我給你破了!”
常風一愣:“什麼?”
李東陽道:“錢僉事你不要開玩笑。”
錢寧道:“當著次輔和常爺的麵,我怎麼敢開玩笑?我剛才在程府抓了程旺,在門房裡就給他上了大刑.”
錢寧能夠成為常風的替身,自然有他的可取之處。
做事果斷就是他的長處之一。
錢寧心忖,這案子其實很簡單,給涉案之人上大刑,沒個不招的。
奈何問案房裡坐著李東陽。對上刑推三阻四。
不如避開李東陽,在錦衣衛之外給程旺上刑。
程旺這位“老京城”,顯然骨頭不怎麼硬。剛釘了腳板便供認不諱。
他招認,他的兒子程忠,借著給老爺程敏政伺候筆墨的便利,偷看了考題。
又以五千兩銀子的天價,把考題賣給了徐經。
錢寧又闖入程府,抓了程忠,一番酷刑伺候。程忠供述,與其父相同。
錢寧講述完一切。李東陽眉頭緊蹙:“程敏政還沒被革職呢。你怎麼敢進人家的府邸,抓他的仆人。還在他府上施刑?”
錢寧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人我已經抓了,案子我也審問清楚了。次輔若對我的辦案方式不滿,可以參劾我嘛!”
錢寧才不怕李東陽呢。他有義父錢能做靠山,這一回辦科舉舞弊案,又有宮內八位實力派內官的支持。
常風心中讚歎了一聲:錢寧這廝,辦事真利落。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徒弟,一手提拔的替身。
常風道:“好,把程旺、程忠父子押上堂來!哦對了,把程敏政、徐經、唐寅也押上來。當麵對質。”
不多時,五人被押進了問案房。
常風一拍驚堂木:“程忠,你是如何偷窺你家老爺寫的試題,泄予他人,從實招來!不說實話大刑伺候。”
程忠已受了一遍刑,不想受第二遍。自然是實話實說。
他供認完畢,程敏政破口大罵:“奴才害我!”
常風:“程部堂,你的貼身家仆偷了考題,你也難辭其咎。”
“考題在會試開始前,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寫頭等機密的時候,就讓旁邊杵一個人看著?”
程敏政語塞:“我我百密一疏。”
徐經已經被嚇得暈死了過去。
常風命令:“用涼水潑醒他!”
隨後常風又問程忠:“考題你賣了幾個人?”
程忠答:“就賣給了徐經一個人。”
常風狐疑的看著程忠:“參加會試的舉子有數千。人人都想金榜題名。肯定有的是人肯花大價錢買考題。”
“你為何隻賣一人?多賣幾人,你的賺頭翻倍啊!”
程忠答:“大人。我久在老爺身邊。場麵上的事見過不少,也跟著學了不少。”
“若把考題多賣幾人。一定會傳揚出去!雖能多拿些銀子,但遲早要敗露的!故而我隻賣給了徐經一人!”
“再說,徐經出了整整五千兩銀子。夠我後半輩子當個富家翁了。我又何必節外生枝,有命掙,沒命花?”
常風道:“嗬,看不出,你還是個很有腦子的人。”
常風如今已大致理清了真相。
程忠偷看考題,賣給了徐經。徐經在四五天內查閱典籍,提前想好了如何作答。
這說明,徐經本人也是有些才學的。不然買了考題也沒用。
此事隱秘無比。若不出意外,徐經會高高興興帶著會試第二的身份參加殿試,躋身進士。
然而,徐經的好事壞在了唐寅的嘴上。
唐寅在眾人麵前豪言“本科會元,必是我唐寅!”
正是這句話,導致了一場風波。在風波之中,徐經與程敏政的仆人勾結,買賣考題的事情敗露。
徐經此刻已被涼水潑醒。嚇得瑟瑟發抖。
常風質問徐經:“你買下考題後,是否將考題告知了彆人?譬如唐寅?”
徐經戰戰兢兢的回答:“大人,這種事兒得爛在肚子裡。我怎麼可能把題告知他人?”
“今科會元的名頭,不但唐寅喜歡,我也喜歡!我們雖是好友,但考場無父子,更何況好友?”
“隻不過,即便得了考題,預先準備,我的文章也遠遜於唐寅。最終還是讓他當了會元。”
唐寅看著徐經,歎了一聲:“徐兄,你糊塗啊!這下好,不但你自己犯了事,還連累了我!”
常風道:“把人犯都押下去吧。”
李東陽歎道:“如此乾係重大的案子,一上晌就查清了?”
常風笑道:“李次輔沒掌過三法司。不懂得查案之道啊。有時候,乾係越重大的案子,反而越好查。”
“但查清真相後,如何處置人犯,如何結案,要比查案本身更加複雜。”
李東陽道:“你打算如何處置人犯,如何結案?”
常風道:“簡單,如實稟報皇上。恭請皇上聖裁。”
李東陽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常風命令:“你們都先下去。”
不多時,問案房中隻剩下了李東陽、常風兩人。
李東陽道:“如果按照犯人的口供,上奏皇上。程敏政恐怕要擔乾係。”
“他是朝廷的文骨之一。又是前朝名相李賢的女婿。”
“更是連中兩元的士林楷模。”
“他如果因此事倒了台,有損朝廷文氣。”
“常同知,你能不能變通下”
常風麵色一變:“次輔,你說讓我變通?難道你在慫恿我欺君嘛?”
李東陽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常風正色道:“我知道,這兩年文臣跟內官像烏眼雞一般,鬥得不可開交。”
“文臣們想拉我。內官們也想拉我。”
“你們拉我並不是多尊重我。而是想讓我當你們的刀。”
“我告訴你,我這柄匕首暗刃,刀把子永遠都會攥在皇上手中。”
“說句不好聽的。想把我當刀使?文臣也好,內官也罷。你們還不配!”
“今日之常風,已不是十四年前的常風了!”
常風這話說的雖過火,但也坦誠。
李東陽道:“我從來沒有拿你當刀使的意思。”
常風擺擺手:“或有,或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命我查清科舉舞弊案的真相。如今我查清了,就要如實稟奏。”
“我不會因程敏政是朝中文臣的核心成員之一就偏袒他。”
“當初我替你和謝閣老洗脫依附奸宦的冤情,也不是為了投身文官陣營。而是澄清真相,讓受冤之人獲得清白。”
李東陽愕然。
他突然感覺,整日自詡潔白如蓮花的文官們,還趕不上常風這個錦衣衛屠夫胸懷坦蕩。
李東陽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們內閣的人也不是聾子瞎子。內官們的動向,我們也略知一二。”
“有件奇怪的事。據我所知,宮裡有八位內官,意圖將科舉舞弊案擴大化。借以打擊我們文臣。”
“而錢寧,已經暗中依附於那八人。”
“舞弊的罪魁落入錢寧手中。錢寧為何不威逼利誘,讓程忠改口,誣陷是程敏政本人賣考題?”
“那樣一來,錢寧和內官們才能借機興起大案”
常風擺擺手,打斷了李東陽:“李次輔請記住。錢寧不是那八位內官的人。他是我的人!”
“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
“我若連自己一手提拔的人都掌控不了。嗬,這左同知彆當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李東陽伸出了大拇指:“佩服。”
正如常風所言。有時候,查案子簡單。如何處置人犯,結案定論複雜。
常風認為,徐經跟程敏政的仆人買考題的事,一旦公諸於世。那落第舉人們一定會借機繼續鬨事,要求朝廷重考會試。
謠言也會滿天飛。越傳越扯淡。
他整理好了眾人的供詞。跟李東陽來到乾清宮請求麵見弘治帝。
跪在乾清宮門前時,常風在心裡預測了下眾人的結局。
程敏政出考題時不知保密。身旁竟站了個仆人,導致試題外泄。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但程敏政是無心為惡,又加上“老部堂之子”、“老首輔之婿”、“連中兩元”、“士林楷模”一係列身份加持皇上最多降他一級,或罰俸了事。
程旺、程忠、徐經三人,板上釘釘會被處死。
唐寅本就是無辜的。又是當世大才,皇上應該會保留他的會元身份,參加殿試。
昨日早朝稟報皇上,科舉存在舞弊的給事中華昶,應該能升官。
至於本科會試存在舞弊的真相,皇上應該會選擇不對外公布,省得士林人心浮動。
常風隻猜對了最後一條。
帝王之心,向來難以捉摸。
蕭敬來到了殿外,高聲道:“宣內閣次輔李東陽、錦衣衛指揮左同知常風,入殿見駕!”
常風和李東陽,起身走向了乾清宮大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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