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建議,清厘九邊草場,收歸朝廷所有。這樣一來,國庫每年可省去草場銀十萬之數。”
劉健和謝遷心中不悅:李東陽,咱們心知肚明,草場是九邊文官的私房錢。九邊是鳥不拉屎的地方,咱們的門生故舊在那裡為官,總要有些額外收入當補償。
你對皇上提出這個建議,不等於拿九邊文官開刀嘛?
好啊,看來你有意倒向常風和他身後的八虎勢力!太後賜婚,讓你女兒跟常風聯姻時,我們就起疑!果然你要當叛徒!
拿九邊文官開刀,便是你倒向八虎的投名狀!
在這一刻,劉健和謝遷對李東陽生出了戒心。
其實是劉、謝想多了。李東陽提出這個建議,是一心為朝廷著想。根本沒考慮其他。
正德帝對李東陽的建議欣然應允。他道:“朕看,天下無難事,隻要肯用心。國庫五百多萬兩的虧空,看上去是個天大的數字,無法補足。”
“然而朕跟諸卿一番深談,各抒己見,這不就找出補虧空的辦法了嘛?”
陳清附和:“稟皇上,臣粗略估算了下。若今日所議開源節流諸策落到實處,大約五到八年便能補足國庫挪支的虧空。”
史書載:武宗登基之初,總督倉場戶部侍郎陳清、兵科給事中徐忱上疏指出倉儲空虛可慮。曰:京庫銀兩,歲入一百四十九萬兩有奇,歲用百萬兩。然太倉之積,少者過半。近年所入,以積欠蠲除,虧於原額,而所出乃過於常數。今海內虛耗,以有限之財供無窮之貴,若不痛懲侈靡,務為減省,豈能轉嗇為豐,以濟一時之急!
武宗與眾官集議,因條具經製八事:崇節儉,裁冗食、節冗費、贓罰解部,處置鹽法,減光祿寺所用,錢鈔折銀,清厘草場。
至於史書上為何沒提及聯名上書的常風,就要容後瞎編啊,容後詳說了。
這場正德帝登基之初的財政風波,讓三位輔政顏麵掃地。
巨額虧空是他們在任內閣期間產生的。是他們的門生故舊們、心腹死黨們挪支的。他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們整日教訓弘治、正德兩位皇帝要節儉。到頭來,最不節儉的竟是他們手下的文官集團。
先皇孝宗因修廟宇、道觀,飽受他們詬病。可是孝宗花的那點帑銀,跟文官集團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當天夜裡,常府。
常風跟兒子常破奴在書房中對坐喝茶。
常風問:“知道皇上為何任用你為巡鹽副欽差嘛?”
常破奴思索片刻,條理清晰的回答:“其一,我是皇上幼年時的伴讀郎。皇上對我信任有加。”
“其二,巡鹽會得罪一大批人。旁人做副欽差,事後一定會被幾派權貴聯手打壓報複。”
“我卻不同。八虎之首劉瑾是常家至交。河東鹽場背後的內宦一派,不敢報複我。”
“我是次輔李東陽未來的女婿。兩淮兩浙鹽場背後的文官勢力,不敢報複我。”
“常家是兩位國舅的救命恩人。常、張兩家又是乾親。長蘆鹽場背後的皇親勢力,不敢報複我。”
“我的義兄是尤敬武。尤敬武的父親尤天爵生前乃是福建巡撫劉成安的心腹愛將。劉成安久任福建十幾年,在福建說一不二。福建鹽場背後的幾大海商豪族,礙於這層關係,不敢報複我。”
常風感慨:“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兒初入官場不及兩個月,卻能對皇上心思洞若觀火,對時局了如指掌我兒才十九歲啊!真可謂是前途無量!”
“不過,反過來說,你跟五大鹽場背後的權貴勢力都有扯斷不斷的關係。巡鹽之時,你是否會因循回護,網開一麵?”
常破奴正色道:“父親太輕看我了!讀書人應以扶社稷、造福黎民為己任。若我回護那些侵奪鹽利的權貴,那十年聖賢書就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常風笑道:“這正是皇上破格啟用你擔任副欽差的第三個原因。初入仕途的年輕人,不會跟官場老油子一樣,事事瞻前顧後、耍滑頭、和稀泥。”
“清理鹽務這樣尖銳、敏感的事,瞻前顧後、耍滑頭、和稀泥是辦不好的。”
常破奴道:“爹,我還是年輕。沒想過這一層。還是您老奸巨猾哦不,老成持重,思慮周全。”
常風喝了口茶,感慨道:“皇上識人用人之明.哪裡像個十五歲的少年天子,分明像個五十歲的明君!”
常破奴道:“可是,朝廷裡有人把皇上當成黃口小兒!”
常風道:“那些人是在自斷官途,自尋死路!看著吧,用不了幾個月,有他們哭的時候。”
就在此時,仆人通稟李東陽來了府上。
常風連忙帶著常破奴見未來的親家公。
李東陽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滿腹怨氣。
今日下晌在內閣值房,劉健、謝遷明嘲暗諷,對他頗為不滿。
謝遷甚至說:“賓之兄與常家結親,今後多了一座大靠山啊!”
這話讓李東陽比吃了蒼蠅還惡心。
好啊,你們拿李、常聯姻說事。我偏要跟常家當一雙好親家。
還彆說,官場之中,多一門姻親多一條路。你們憤恨也好,嫉妒也罷,那是你們的事。
我無愧於心便罷!
其實,李東陽早就看透了一件事。劉健、謝遷想把正德帝當木偶一樣擺弄、操控,根本不可能!
他倆在玩火,遲早有一天會自焚。
在大船著火沉沒之前,棄船求生。未嘗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隻有棄船求生留在官場,留在內閣,才能實現造福黎民眾生的遠大抱負。
常風父子來到了李東陽麵前。
常風拱手:“次輔。”
常破奴拱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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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陽還禮,笑道:“以後要改口親家翁、賢婿了。”
三人坐定。李東陽道:“皇上授意,太後賜婚。這是天大的恩典。”
“可是,破奴這趟巡鹽差事,要從長蘆辦到福建。一來一回,至少兩年。”
“今年破奴已經十九,小女也十六了。婚事硬拖兩年,恐怕不妥。”
常風惆悵道:“是啊。可是又不能在破奴出京前完婚。先皇大喪不過兩個月,未出三個月禁婚娶啊。”
“內閣次輔跟緹騎督帥的兒女,若在先皇大喪三月之內完婚,禦史言官們的參劾奏疏恐怕會擺滿龍案。”
李東陽道:“是啊,真是愁人。”
常風思索片刻:“這樣吧。破奴三天後出京。八月時,他應該在山東鹽場。”
“我派幾十名袍澤,在八月護送令愛去山東。婚事從簡,讓他們在山東完婚、圓房。”
“禦史言官們管天管地,總管不著咱們兩家婚事從簡,父母不到場。”
李東陽笑道:“好主意!還是親家翁心思活絡。”
常破奴道:“隻是這樣辦虧待了萍兒。”
常風笑道:“親家翁看看,犬子是個疼愛妻子的好夫君呢!”
李東陽笑道:“學生變女婿,親上加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小女托付給破奴,我一百個放心。”
說到此,李東陽話鋒一轉:“破奴,此番你跟隨王妙心出京巡鹽,要事事謹慎,同時要鐵麵無私。不要顧及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關係。”
“若瞻前顧後,便斷乎辦不好差事。”
“皇上此番是給你出了一道考題。若你答題圓滿,今後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交不出合格的答卷,皇上會棄你如敝履。”
“欽差正使王妙心是弈道國手,心思縝密。他又是你父親的老下屬。凡事你要多跟王妙心多多商商議。”
“我是你的啟蒙之師。臨行前,我送你一句話——為官者,要時刻將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放在心中。”
常破奴起身,恭恭敬敬的朝著李東陽行禮:“先生教誨,破奴牢記於心。”
李東陽道:“好。你出去收拾行裝吧。我有幾句話要跟你爹單獨說。”
常破奴走後,李東陽道:“親家翁,我希望你能保一個人。”
常風問:“誰?”
李東陽答:“陳清。”
常風皺眉:“劉健和謝遷要整陳清?”
李東陽點點頭:“那封讓內閣顏麵掃地的奏疏,是陳清領銜上奏的。他的學生徐忱署了名。”
“今日下晌,劉健以內閣首輔的身份,駁回了吏部關於提升徐忱為浙江參議的奏疏。”
“另外,劉健還在內閣值房中提出,升任陳清為南京工部尚書。”
南京六部是公認的養老衙門。戶部左侍郎升任南京工部尚書,是典型的明升暗貶。
李東陽繼續說:“劉健阻止徐忱升遷,咱們無能為力。但至少要保陳清留任戶部。”
“陳清是理財能手,又能言敢諫。他當戶部左堂,乃是朝廷幸事。”
“至於怎麼保,我暫時還沒想好。我想親家翁精於官場爭鬥,應該有法子。”
李東陽其實挺雞賊的。他不願在明麵上跟劉健、謝遷撕破臉。把保陳清的事推給了常風。
常風自然心知肚明。
但他還是決定聽李東陽的,親自出手保下陳清。
十八年前,懷恩離世前曾教導常風:“一個合格的緹騎,不僅要除奸臣,更要保賢臣。”
老內相語重心長的教誨,常風十八年來從未忘記。
想到此,常風笑道:“親家不如直接說我精通旁門左道。你放心,陳清的事,我管定了!”
“我若保不下陳清,就白當了這麼多年緹騎頭子!”
“我不僅要保陳清。還要保徐忱得到浙江參議的職位。若一個好官因直諫弊政丟掉了升遷的機會,那朝堂之上還有光明可言嘛?”
李東陽道:“我看親家胸有成竹,看來已經想出法子了。能否告知?”
常風微微一笑:“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
李東陽脫口而出:“此語出自《周易·係辭》。是我多嘴了,我不該問。”
常風大包大攬:“你隻管把心放肚子裡。陳清會依舊坐著戶部左堂的位子。徐忱也會如願升任浙江參議。”
陳清、徐忱直諫國庫虧空,導致在京文官三年內少了四成俸祿。還斷了他們挪支國帑的便利。
文官集團自然容不下這二人。
先是徐忱的升遷被內閣駁回。
兩日之後,內閣首輔劉健、閣員謝遷及十六名部院大臣,百名正五品以上文官聯名上奏:戶部左侍郎陳清直諫財政大弊有功,應擢升南京工部尚書。
奏疏上了之後,便是喜聞樂見的乾清宮跪諫。文官集團大有“皇上不‘升’陳清,我等將跪死在乾清宮門口”的架勢。
對於文官跪諫,正德帝不勝其煩,又無可奈何。
常風主動求見了正德帝。
正德帝一臉煩躁的神色:“看到殿外跪著的那些人了嘛?他們在挾眾欺君,欺侮的欺!”
常風微微一笑:“皇上不如準了他們的諫言,下旨擢升陳清到南京去。”
正德帝眉頭緊蹙:“姨父,你該不會對他們服軟了吧?”
常風連忙解釋:“稟皇上,臣有一計,可保擢升旨意不能落實。”
常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番。
正德帝聽後眉開眼笑:“姨父好奸詐不對,好智謀啊!”
常風的辦法巧妙的很。他利用了大明官員任免的一個程序漏洞。
官員任免,有一項重要程序要走,那便是交接。
譬如旨意讓陳清升南京工部尚書。他接了旨並不能立即赴任。
陳清需等待繼任者到任戶部,辦完差事交接,移交官印。一切辦妥後,陳清才能夠正式卸任戶部左侍郎,赴任南京。
朝廷官位,一個蘿卜一個坑。過了幾天,文官集團一番內部協商,擬定了接任戶部左堂的人選,現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林沅。
當天夜裡,常風帶著一份密檔,找到了陳清的學生徐忱。
這封密檔中,記錄了林沅的十幾件不法情事。證據確鑿,內容詳實。
徐忱是科道給事中,屬言官之列。參人是他的本職。
翌日早朝,徐忱上奏疏,參劾左副都禦史林沅瀆職罪六、徇私罪四、貪墨罪三。
每一樁罪名,都是人證物證俱全。內閣想保林沅,卻無能為力。
林沅丟官罷職。接任戶部左侍郎之事,自然黃了。
文官集團又是一番商議,擬定了第二個戶部左堂人選,鴻臚寺卿高有德。
常風再次帶著一份密檔,找到了徐忱。
徐忱再次上奏疏,參劾鴻臚寺卿高有德與婢女私通,私德有失。
這項參劾不僅有人證——那個跟高寺卿私通的婢女。還有物證,沾了臟東西的穢褲,還是整整三條。
高有德被降兩級,待罪留用原職。升任戶部左堂之事泡湯。
文官集團繼續商議。擬定了第三個戶部左堂人選。河南巡撫,吳之澤。
常風第三次帶著密檔,夜會徐忱。
徐沈第三次上了奏疏。參劾吳之澤在任期間,兼並洛陽土地兩千七百六十三畝,數字有零有整。亦是證據確鑿。
吳之澤被免去河南巡撫一職,永不敘用。
在常風的暗中支持下,徐忱三次參劾,參倒了三位陳清的繼任者。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即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有人要保陳清,誰接陳清的任誰就要倒黴。
劉健、謝遷頭都快大了!現在整個文官集團,無一人願意升任戶部左侍郎。
誰也不想步林沅、高有德、吳之澤的後塵。
劉健、謝遷已經猜到了,徐忱身後一定站著廠衛、站著常風。
不然一個小小的給事中怎麼會這麼神通廣大?誰接他老師的差,他便有誰的黑料?還證據確鑿!
文官們無人敢接任。陳清的任免程序就走不完。
劉健、謝遷無奈,隻得放棄了擠走陳清的想法。
劉健上了一封奏疏,結束這場贏不了的爭鬥。奏疏的內容是:戶部左侍郎無合適繼任人選。建議皇上命陳清留任。待找到合適人選後再調任南京。
陳清順利被常風保下。
緊接著,常風開始了更騷的操作。
他找到了吏部尚書馬文升。讓老馬以天官身份給正德帝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的內容是:兵科給事中徐忱,參劾兩位部院大臣、一位封疆大吏有功。理應擢升。恰好浙江參議出缺。可升徐忱為浙江參議。
對於大明的言官來說,他們最大的功勞就是參倒高官。參倒的官越大,功勞就越大。
徐忱七天內參倒了一個左副都禦史、一個鴻臚寺卿、一個河南巡撫。這功勞大得沒邊兒。升任浙江參議順理成章。何況還有吏部天官的保薦?
內閣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於是乎,徐忱順利得到了本就屬於他的浙江參議官帽。
不過,徐忱始終得罪了勢力龐大的文官集團。他此生再無升遷,一輩子最高就做到參議一職。
至少在短時間內看,常風在跟文官集團的這次交鋒中大獲全勝。常風天秀,秀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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