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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常風的視角看,劉健、謝遷這兩位輔政大臣整天忙著搞權謀爭鬥。
其實不然。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病人眼裡全是細菌。
坐在錦衣衛大掌櫃這個位置上,常風接觸的全是蠅營狗苟的事兒。他跟劉健、謝遷打交道,全都是旁門左道的交鋒。
列位看官自然會產生,劉、謝不乾正事兒,天天耍陰謀詭計的錯覺。
實際上,這二人除了玩弄權謀,縱容家人撈撈錢,唆使門生故舊抓抓權.其他利國利民的好事也沒少辦。
人都有黑白兩麵。弘治前三君子、後三君子並不是浪得虛名。
他們若沒有理政大才,在任期間若沒有大恩惠於百姓,也無法久任內閣十多年。
弘治十八年,八月盛夏。
自陳清、常風、徐忱上奏事件後,劉健、謝遷發現常風太難纏了,他的行事手段比他們文官還齷齪。
加上新皇帝登基,朝政千頭萬緒,內閣忙的不可開交。他們沒有精力整日針對常風和八虎。
於是這兩個月,劉健、謝遷跟常風、八虎幾乎井水不犯河水。
這日,常府。
常風正在吩咐尤敬武一件要緊的差事——送親。
常風道:“敬武,你破奴兄弟如今在山東萊州三山島鹽場清查鹽務。你帶一百名力士護送李家小姐過去完婚。兩日內出發。”
“記住,路上一定要小心。山東出響馬,尤其是萊州。那地方不光產鹽,還產金子。當地有大批金匪。”
“李家小姐若在半路出了差池,那就不是家事會牽扯到錦衣衛和內閣次輔之間的關係。會有人借機做文章。”
“侍講學士毛紀就是萊州人。他跟我說萊州人都是月季般的容貌,大海般的胸襟。依我看,窮山惡水出刁民啊。不得不防。”
尤敬武道:“義父,您老就放心吧。山東兵備道十幾年前在福建任職,跟我爹有交情。進了山東地麵,大不了我讓他幫忙,派衛所軍一同護送。”
常風連連擺手:“不要動用衛所軍。錦衣衛調衛所軍辦私事是犯忌諱的。朝廷裡有人烏眼雞一樣盯著咱們呢。”
九夫人走了過來給常風倒茶:“我說老爺,你把心放了肚子裡吧。咱這義子精明強乾、武藝高強。一百錦衣衛力士個個高大威猛。”
“他們還帶了五十支火銃。誰敢打他們的主意?”
“再有,自古官匪是一家。響馬也好金匪也罷,隻欺負窮人,頂多綁綁富戶。他們恐怕連知縣家的小姐都不敢劫。何況內閣次輔家的小姐,護送的還是錦衣衛。”
九夫人的一番話讓常風釋然:“是我謹慎過頭了。”
隨後常風又叮囑尤敬武:“把李家小姐護送到了萊州,伱立即往回趕。你現在是衛裡的僉事,又是北鎮撫使,在外久了可不成。”
尤敬武點頭:“放心吧義父,一來一回頂多一個月。”
就在此時,王守仁來訪。
常風笑道:“守仁老弟。令尊剛高升了禮部左侍郎。我是大部分文官的眼中釘肉中刺,去賀喜怕給令尊惹麻煩。令尊可不要怪罪啊。”
王守仁道:“常大哥這是哪裡話。今日閒來無事,我特來貴府打秋風。”
常風跟王守仁算得上是至交。常風連忙讓仆人準備酒菜。
酒是好酒,菜卻很清淡,都是時令小菜。
幾盅酒下肚,王守仁感慨:“近日兵部收到了陝西楊一清的一道安邊策。楊總製真可謂是出類拔萃的疆臣啊。”
曆朝曆代新皇帝登基後都要提拔一批人。
楊一清因為長得對不起觀眾,弘治朝時在陝西管了整整六年馬政未得升遷。
正德帝即位後,他卻時來運轉,擢升“總製陝西等處軍務左副都禦史”。即陝西總製。
總製在職權上等同於總督。
楊一清成了正兒八經的封疆大吏。
他得到這個跨越式的升遷,並不是因正德帝欣賞他的才乾。而是因為楊一清有位好友——八虎中位列第二的張永。
張永雖是太監,管的卻是禦馬監,是帶兵的“壯士張”。他跟帶兵的文官楊一清關係非常好。二人相互欣賞。
是張永在正德帝麵前替楊一清說了話,老楊才得以時來運轉,喜升總製。
由此可見,人生在世想要前程無量,光有大才學、真本事還不行。還得有個在關鍵時刻說得上關鍵話的人當朋友。
不過,楊一清因張永的舉薦頗受文官集團排擠。文官們鄙夷他“靠太監升遷”、“閹宦一黨”。
對於這些風言風語,楊一清倒是不以為意:我要實現安定邊塞、護佑黎民的人生理想,就要謀到疆臣高位。
你們那些內閣閣老、部院大臣不在皇上跟前幫我說話。還不許人家張公公幫我說話了?
你們說我是閹黨就說吧。我坦坦蕩蕩,無愧於心。
王守仁提及楊一清。常風來了興趣:“哦?他上了什麼安邊策?”
王守仁已經背下了楊一清的安邊策。他將大致內容講給了常風。
數千字的奏疏,歸結起來其實很簡單:請求朝廷撥款,在河套修建邊牆、囤堡,同時興軍屯(搞大生產運動)。
這跟弘治十二年的“守仁西北八策”有異曲同工之妙。區彆在於,楊一清的按邊策更加詳細、具體。
楊一清文采斐然,在策疏中將西北形勢講的明明白白。有理有據的說明了修邊牆、囤堡,興軍屯的必要性。
常風聽後,感慨:“楊一清堪稱小號的王越啊。真是治邊能臣。可惜.”
王守仁問:“可惜什麼?”
常風道:“可惜,這道策疏在內閣那邊絕對通不過。內閣不給票擬,就算皇上想給老楊撥銀子也是枉然。”
王守仁是聰明人,立即心領神會:“是啊。楊總製是張公公舉薦的人。內閣又跟八虎勢同水火。”
“唉,黨爭誤國啊!”
常風和王守仁小看了內閣劉、李、謝。
內閣值房。後三君子正在討論楊一清的安邊策。
劉健道:“彆看楊一清是閹黨。他的這道安邊策卻是老成謀國之言。”
謝遷點頭:“楊一清長相醜陋,人品也不怎麼樣。堂堂兩榜進士,竟然投靠了閹宦,靠閹宦謀升遷可是,論才能,他的確堪任疆臣。”
“他的安邊策,咱們內閣要支持。若將他的建議落到實處,河套至少在未來二十年不會被北虜染指。”
李東陽道:“他要朝廷撥給他五十萬兩銀子。依我看,咱內閣要儘全力替他爭取到這筆銀子。”
“隻要河套在朝廷手中,我大明邊軍每年能夠得到萬匹良馬。算長遠賬,給他五十萬,能給朝廷賺回一百萬,兩百萬。”
劉健道:“賓之所言極是。他的建議利國、利邊軍、利邊民。若咱們不支持他,咱們三人豈不成了成化朝的紙糊三閣老之流?”
“戶部雖然有大虧空,銀根吃緊。但安定邊塞的這筆銀子不能省!”
內閣三閣老意見統一。楊一清要銀子,給!楊一清提出的一係列安邊策略,支持!
謝遷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楊一清真是丟儘了讀書人的臉麵!竟跟內宦勾勾搭搭!”
劉健附和:“沒錯。靠內宦在皇上麵前進讒言謀取高位,這豈是君子所為?”
李東陽道:“楊一清的作為,的確帶壞了士林風氣。”
謝遷道:“這廝人品堪憂.”
三人在值房中把楊一清罵成了烏龜王八蛋。
可該罵罵,該支持還是要支持。
或許,這就是劉、李、謝在史書上白大於黑,讚譽多於詬病的原因之一。
翌日午時,京郊禦苑的一棵大柳樹下。
正德帝一身戎裝,背靠著柳樹,看著楊一清的奏疏。
在弘治朝,此時皇帝應行午朝。
正德帝最近跟文官集團相互妥協。他退一步,不再缺席早朝。文官集團也要退一步,撤銷先皇特設的午朝。
正德帝每日一下了早朝,便像一隻撒了歡的鷹,奔向禦苑縱情騎射。
但正德帝絕對不是不處理政務。他隻是不願悶在乾清宮的龍案前批閱奏疏。
禦苑的這棵大柳樹下,便是他看奏疏的固定地點。
正德帝的麵前,八虎和江彬席地而坐,將他圍在中間。
正德帝不喜歡那些虛頭八腦的禮節。命八虎和江彬在禦苑時跟他並肩縱馬、樹下同坐。
正德帝看完了楊一清的策疏,將策疏交給了江彬:“皇兒,你是邊將出身。你怎麼看楊一清的這些建議?”
正德帝剛剛認了江彬當義子,故口稱“皇兒”。
大明曆代皇帝中,最喜歡認義子的是太祖爺。太祖爺一生認義子二十一名。
正德帝認義子,是在效法太祖爺。他希望自己成為太祖爺那樣的大有為之君。
之前正德帝封江彬為宣府總兵。內閣希望江彬能夠離開京城,沒有反對。
哪曾想,江彬在兵部掛了總兵牌子,得了委劄、官印,卻根本沒有赴任。正德帝還是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江彬仔細看完了楊一清的安邊策疏。看完後,他發出一聲感慨:“臣隻恨無緣在楊總製麾下效命。”
正德帝問:“哦?怎麼說?”
江彬道:“這道策疏,保河套是目的。修邊牆、囤堡,興軍屯是手段。臣以前在九邊效力多年。深知抵禦北虜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邊牆和囤堡!”
“楊總製所言,可謂是字字珠璣。”
正德帝若有所思:“朕看這道策疏也頗有道理。”
張永是楊一清的至交。自然要幫至交說話。張永道:“皇上,楊一清是輔國良臣。他的這些建議全都是安邦定國的良策。”
“內閣的三位先生與楊一清有隙,這回卻支持他的安邊策。可見他這些策略何等正確。”
說完,張永環顧其餘七虎。
穀大用、丘聚等人紛紛附和,在正德帝麵前齊說楊一清的好話。
很奇怪,劉瑾卻沉默不言。
正德帝被他們說動。站起身:“楊一清不是跟朕要五十萬兩銀子嘛?朕這回不過了!給他八十萬兩!”
“兩年之內,朕要他修出六百裡邊牆!五十座屯堡!開墾十萬畝軍屯!”
“另外傳旨吏部,加授楊一清資德大夫散階!”
“隻要他替朕經營好陝西,守好河套。他要錢朕便給錢。要物朕便給物。要兵朕便給兵。要官位朕便給官位。”
張永誇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真有古賢君禦下之風啊!”
穀大用、丘聚、魏彬等人紛紛附和。
劉瑾此刻表現出了沒格局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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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暗道:我才是八虎的首領!你張永今日怎麼越俎代庖?領著穀大用他們一個勁誇楊一清?
即便咱們八虎要幫楊一清,也該我劉瑾領著頭去幫!蛇無頭不行。八虎誰是頭得理清!
內閣和七位巨宦破天荒的意見一致,共同支持楊一清的安邊策。
劉瑾卻打定主意,這回一定要使壞!
傍晚時分,正德帝回宮。
正德帝先去了慈寧宮,給張太後問安。
張太後麵露不悅:“照兒,哀家聽說你今日又在禦苑瘋野了一天?”
正德帝沉默不言。
自從弘治帝駕崩,張太後守了寡,就成了喋喋不休的話癆:“照兒,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怎能癡迷遊樂,荒廢政務?”
“先皇是勤政的君主。你要跟先皇學!”
正德帝聽這些話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嘟囔道:“朕在禦苑又不是光玩樂。一樣處理政務。”
張太後怒道:“胡說八道。在禦苑怎麼處理政務?”
正德帝不再說話。他反駁張太後一句,張太後能還他十句。
數落完正德帝,張太後道:“今日你笑嫣姨進宮了。她說,兩日後錦衣衛的人會護送李東陽家的女兒去山東萊州,跟破奴完婚。”
正德帝道:“去外地完婚?是朕沒體諒常、李兩家啊。把常破奴派出京巡鹽,耽誤了他的婚事。”
正德帝希望看到常、李兩家儘快完成政治聯姻。
在十五歲的正德帝的構想中,他會棄用劉健、謝遷,卻會將李東陽留在內閣。
從慈寧宮出來,正德帝在劉瑾的陪同下回了乾清宮。
晚間,劉瑾伺候正德帝安歇。
劉瑾突然冒出一句:“楊一清所奏.似乎不妥。”
正德帝皺眉:“哦?有何不妥?”
劉瑾答:“保河套這個目的是對的。但手段不應該是修邊牆。”
正德帝來了興趣:“哦?都說宮裡張永最懂軍事。劉大伴兒最近也對軍事有所涉獵?”
劉瑾道:“回皇上,老奴不懂軍事。卻懂一點史書。”
“縱觀史書,大部分皇帝都大修長城邊牆。但有三位堪稱天驕的帝王不修長城邊牆。”
“一位是漢武帝,一位是唐太宗,一位是我大明太宗皇帝。”
“這三位無一例外,都是橫掃草原,將北虜打得不敢南顧的大有為之君主!”
“隻有弱者才修邊牆困守。真正的強者,如太宗皇帝,會禦駕親征,帶兵深入草原,橫掃北虜。讓北虜不敢有覬覦之心。”
“都說長城有一萬裡。可是宋時不見萬裡長城擋住金人的鐵蹄啊!弱者如欽、徽二宗,一樣當了金人的俘虜。”
“皇上您年僅十五。用不了幾年,您就能成為漢武帝、唐太宗、明太宗一般大有為之君主。”
“到時候,您帶著咱大明軍隊橫掃草原。韃靼人哪裡還敢南下入寇?邊牆修了也是白修。空耗銀兩罷了!”
劉瑾開始犯曆史上大部分宦官都會犯的錯誤:進讒言,擾國策。
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借針對楊一清,打壓張永的風頭。
劉瑾太了解正德帝的心性了。他這一席有理有據的讒言,句句說在了正德帝的心坎上。
正德帝坐到龍榻上,沉思良久。隨後道:“大伴兒所言極是!隻有安於現狀的軟弱君主,才會將守禦疆土的希望寄托在長城邊牆上。”
正德帝被劉瑾繞進去了!
他不想想,如今大明的軍事實力,能跟漢武帝、唐太宗、明太宗時期相比嘛。
即便你正德帝要整飭軍事,讓大明的軍事實力上幾個台階,那也是以後的事。
在當下,安邊最好、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修邊牆。
劉瑾道:“依臣看,既然內閣也好,張永等人也罷,都支持楊一清的安邊策。那您不能駁回楊一清的建議。但也不能完全認同。”
“邊牆還是要修。不過不是數百裡。修個四十裡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正德帝道:“好,就按劉大伴兒說的辦。讓楊一清修四十裡邊牆即可!朕遲早是要禦駕親征,重現太宗爺榮光的。”
“等到朕帶著明軍橫掃草原的那一天,幾百裡邊牆豈不白修了?大幾十萬銀子豈不白花了?”
劉瑾笑道:“皇上英明!”
楊一清好好的建議,就這樣被劉瑾攪合了。今夜,劉瑾暴露出了奸宦的本性。
三日後,錦衣衛常風值房。
張永氣衝衝的走了進來:“常帥爺,你好好管管你那位老侄子吧!”
常風疑惑:“劉瑾得罪張公公了?”
張永怒道:“他得罪我算什麼!攪合了朝廷安定邊塞的大計,那是要遺臭萬年的!”
常風給張永倒了杯茶:“張公公,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永道:“楊一清的安邊策,你知道吧?”
常風點點頭:“我知道。我還聽說內閣和宮裡的公公們都支持他的安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