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城牆外就響起豬叫聲,天色蒙亮的時候香味就傳過來了,是煮肉的味道,城裡一個多月沒聞見肉味,大家嗅覺都敏銳,於太太推推丈夫,“老爺,該起了——昨天謝姑娘說的是有肉賣?”
於縣令昨天吃得飽,也吃到了肉,對豬肉香味沒那樣敏感,打著嗬欠坐起來,“是有,讓人早些去,割二兩,問著價錢,若貴就少買些。”
好歹也當過縣令,家底還是有一點,但日後前途未明,錢不能隨意花銷,於太太很懂事,歎了口氣,“曉得的。”
又有些惆悵,“家裡還預備了給順兒定親的十幾兩,如今也花不上了。等順兒能定親的時候,誰知道我們是什麼樣子!”
於康順是於縣令次子,長子已在十年前定親,但未婚妻一家宦遊至北,這些年來也早斷了音信,這就是提前太早定親在亂世的壞處,不過於大少爺今年也才二十歲,還有五年寬限,於縣令也就不想這麼多,嗬斥太太,“臨城縣是少了你的吃的還是少了你的穿的?前年江省大鬨,連藩王家的孫子都殺了一個,你是想到橋縣去做縣令?”
橋縣在五六百裡之外,是江省轄下,駐蹕的藩王待下苛刻,這也是有名的,前年江省收成不太好,藩王強要加征,當時就鬨起來了,亂民一度攻入縣城,還殺了王府一個領兵守城的王孫,後來兩省聯合調兵方才鎮壓下去,鬨得這樣大,橋縣縣令是逃不脫的,把任上所得全送出去了,好歹免去問罪,改為罷官回鄉。
於太太愁眉說,“如今倒是有一口吃的,但長遠看還不如罷官回鄉的好。我們兩副老骨頭也罷了,兒子女兒怎麼辦?”
於縣令說,“頭發長見識短,你胡說什麼!回鄉?我老家你也曉得,這幾年鬨西賊,音信都不通。你老家在北麵你不知道?建州賊年年南下打草穀,去年開始渡海到老家一帶,抓回去就是做最下等的奴才!能熬過一個冬天麼?”
建州賊起勢十幾年,是真的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比較起來自然是買活軍要好打交道一些,於太太不敢再說什麼了,親自服侍於縣令洗漱,於縣令問剛才怎麼不叫丫鬟,於太太說,“說這些話時不敢叫她,自從去上過課,識得幾個字,也認識些買活軍,幾個小妮子心思便活泛了。”
縣令家的丫鬟多少也識得幾個字,凡是原本就認識幾個字的年輕人,買活軍都要求他們去上課,想要藏匿人口也是不能的,說實話亦沒有這個膽量,城裡糧食有限,買活軍說過吃完了可能要按人口發糧食,此時藏匿起人口,就等於自己將來可能少了一份口糧。縣令家五六個丫鬟,都要輪班上課,主人對奴仆的人身控製已減少,更沒有了法令支持,說白了現在大家都是謝雙瑤的奴仆,於縣令一家已沒有法律身份來使喚這些丫鬟們,一切社會關係全靠慣性運轉。
此刻不論是於縣令一家還是丫鬟們,都還沒有這個意識,但於太太本能感覺丫鬟們不再值得絕對信任,於縣令歎口氣,草草梳洗,也換了粗布衣裳——這還是扯了布趕著做的,從前主人家哪裡穿這個,但如今謝姑娘都這麼穿,隻能朝謝姑娘看齊。
從臥室出來,天色依舊微曦,怕熱,燈懶得點了,屋子裡影影綽綽坐了幾個人,早飯也做得了,一碗碗粥放著,還冒著熱氣,原本這個天氣大家都吃涼粥,粥煮得了用冷水來投,但謝雙瑤不喜大家喝生水,隻好更早一些開餐,這樣方才涼快些,廚娘半夜就得起來做粥。
配菜是鹹鴨蛋、幾色鹹菜,這幾年臨城縣的百姓吃鹽都吃的大方,一些需要用鹽來做的菜也豐富起來,臨城縣這一陣子有變故,沒人進城賣菜賣肉,家裡都靠鹹菜度日。鴨蛋挖開還冒著油,一人切了一半,於康順和於小月匆匆吃了一碗粥,半個鹹鴨蛋,起身行了禮趕緊就往外走,於小月叫著丫鬟梅香,“走了!再不走遲到了——你吃了粥沒有?”
“吃了吃了。”梅香從廚房裡躥出來,手裡還攥著什麼遞給於小月。於縣令隔窗看見,有些疑惑,於太太講,“昨日買活軍請你吃飯,殺了雞,又給了一提蛋,昨晚給長富帶回來的,我叫先不動,省著吃,想是廚房偷偷煮了一個給小月補一補。”
於小月是小女兒,自小體弱些,於縣令咳嗽一聲沒說什麼,走出去站在院子裡叫,“長富?”
長富一邊擦嘴一邊走出來,跟著於縣令出了院子往縣衙走,天色又放亮一點,街上已是人來人往,肉鋪那裡擁了許多人,買活軍的人在喊著,“排隊!哪個不排隊要扣買活錢!”
人們便都聽話地排成長隊,站在那裡伸著頭盼望地看著肉鋪。一個多月沒見葷腥,買活軍進城之後最肅殺的那段時間已過去,如今開始修路,又要造這造那,大家現在敢掏出錢割點肉——一旦有這念頭,便怕買不上,太陽還沒出來,聽到豬叫就準備著來肉鋪。
肉鋪上斜吊著、堆著許多肉,長富估量著說,“半扇豬都在這裡了吧?買活軍的豬實在肥。”
於縣令嗯了一聲,在人群裡看到金家的下人已在排隊,而且位次很前,便轉頭對長富講,“快回家給太太報信,晚了怕買不著。”
半扇豬在肉案上垛著,剩餘半扇在鍋子裡煮著,於縣令到縣衙的時候謝雙瑤叉著手正看人在院子裡煮白肉,大鍋裡放了一個竹屜,幾塊石頭洗得乾乾淨淨,放在竹屜裡壓著鍋,南方的白肉是這樣煮的,鍋裡要放個東西壓一下。
淡白色的肉湯沸騰著從竹格子裡冒出來,散發出濃鬱的肉香味。於縣令昨夜見了葷,今早還吃了早飯,但喉頭依舊動了一下,“謝姑娘。”
謝雙瑤對他抱怨說,“臨城縣都沒個大灶!隻好在院子裡現壘一個,城裡人難道不請客辦酒席嗎?”
於縣令賠笑,“也辦,都是小鍋菜,細席。”
謝雙瑤問,“那些兵怎麼辦,幾十口人,居然也沒個大灶,不搞食堂。”
這就是馬百戶的事了,馬百戶剛好擦著汗小跑進院子,太陽快出來,天氣已漸漸熱起來了,馬百戶又很愛出汗,“謝姑娘!於老爺!”他嘴裡已換了稱呼。
於縣令既喜歡這樣又不喜歡這樣,但無論如何,這事實都不容改變,他已不再是縣令,失陷在買活軍的地盤裡,還要為一家人找到活路,至少是找到飯轍。“馬老爺,馬老爺今日起晚了。”
“剛從城門回來。”馬百戶卻不是起晚了,而是先去辦了事。“路已開始修了。”
“那正好,做兩個時辰,回來吃午飯,白肉也涼了。”
謝雙瑤帶他們一起又往城外走,於縣令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出城門,恍然若隔世,抬手略遮著太陽,望著城外景象,“這,這是在做什麼?”
馬百戶手底下那批兵丁都赤著上身,褲腳高高挽起,一個個熟門熟路地做活,有人擔水往桶子裡倒去,又加入許多灰色粉末,另一桶是已經攪和好了,深灰色的濕泥,另一批人把濕泥填到夯土路上——路已被挖出一條長坑,正好能容納一個木框子,眾人將濕泥填入抹平,過一會濕泥稍乾了,取出木框子又往下一段填去。
“修路!”馬百戶說,“彬山都用這樣的路,比黃土路要好得多,又便宜,這叫水泥路!”
於縣令驚異地望著他,馬百戶說了實話,“兒郎們討賊……不不,兒郎們從前常常在彬山做這樣的活計。”
謝雙瑤看起來並不介意自己被‘討賊’,反而笑著說,“你們那不叫討賊,叫扶貧下鄉,至少給我們修了五十裡路。”
原來早是熟手了,難怪這般麻利,想來過去幾年都是這般,拿著朝廷的俸祿給反賊修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於縣令不免瞪了馬百戶一眼,馬百戶訕訕地笑著,謝雙瑤打圓場說,“現在都是一家人了,以前的事不必計較太多。”
又問於縣令,“以前修整一裡道路要多久?”
於縣令打點精神說,“若是三十個工,一裡路要五天,縣裡是按這個來征徭役。”
也因此,很少有人在夏天修路,都是冬日農閒了來辦。謝雙瑤說,“確實,土路是很不好修的,我聽說富裕地方拌灰漿來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