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忘記了,忘記了他這條命是大明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大明其實也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一點,否則處置會更加遊刃有餘一些。
在織田信長調動兵馬準備動手的時候,被大明冊封、大明軍強大軍力所鎮壓的大名們的野心,再次如同雨後春筍一樣生長了出來。
這一次,大明軍等在迎恩門,等著織田信長遣兵來戰,站在了他的對立麵。
織田信長的葬禮十分的潦草,羽柴秀吉在獲得了關白身份後,將其屍骨送回了尾張國,尾張國國民,將其草草的安葬了他父親的身邊。
甚至連織田市都沒有回到尾張國安葬自己的哥哥,而是選擇了直接回到大明。
織田市完全沒預料到她的哥哥,會是這般下場,荒誕而又合理,她已經完全受夠了這個泥潭一樣的倭國,選擇了一走了之,日後倭國的一切,都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這可能是織田信長最後一次如願,從尾張國來,回尾張國去,重新變成了尾張大傻瓜,而不是布武天下大魔王。
大明使團圍繞著織田信長的身後名,和羽柴秀吉組建的新幕府展開了極為激烈的交鋒。
羽柴秀吉編出來的十宗罪,最終隻剩下了一條罪名,就是滅佛,這一輪的交鋒,大明大獲全勝,這讓織田信長的身後名,從惡貫滿盈,變成了褒貶不一。
這一輪交鋒之後,大明獲得了一些額外的報酬,那就是織田家仍然可以保留尾張國國主的身份,織田家全家都在大明,尾張守的任命,實際上歸大明所有。
等於說在這一輪沒事找事,創造籌碼的博弈中,大明獲得了尾張七郡,這七郡成為了長崎總督府的一部分。
織田信長營造的安土桃山城,也在博弈的範圍之內,可很快傳來了消息,在京都火並的時候,安土城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勢蔓延的速度極快,象征著信長威權的天守閣,在熊熊烈火中化為了灰燼,這標誌著織田信長時代,徹底落幕。
萬曆十六年三月初四,朱翊鈞收到了高啟愚的奏疏,以及織田市返回大明的消息。
“倭國確實不感謝織田信長,前倭國六十六洲各有君長、不相統一,至信長征伐四出,皆臣伏,無敢異,為人雄傑多智,以朕看來,其才能十倍於秀吉。”朱翊鈞看完了奏疏,起初眉頭緊蹙,最後還是釋然的歎了口氣。
本能寺之變,織田信長活了下來,但二條城糧倉甬道之變,織田信長沒有活下來,略顯潦草的結束了他複雜的一生。
織田信長的軍事天賦是毫無爭議的強橫,畢竟三次信長包圍網,都被織田信長給破掉了;
在倭國一眾隻能說是擬人的大名裡,織田信長算是個好人了,他推行了一係列的改革,意圖減輕倭國平民的負擔,想讓讓農夫回到土地上。
在朱翊鈞看來,無論怎麼講,織田信長都努力過了。
至少在消滅倭寇這件事上,織田信長的立場和大明是一致的,倭國也飽受倭寇之苦,農夫不在土地上,四處流浪,自然是倭患頻發。
“陛下,織田信長怎麼說也算是個人物,他就沒想到嗎?這些個大名們會在他失去大明庇護的時候,立刻跳出來,亂刀將其砍死?”馮保低聲說道:“陛下,臣怎麼覺得織田信長是在自殺?”
“打是打不贏了,大明軍的進攻,絕不會跟胡元那般胡鬨,水文地理勘測了十數年之久,期盼著神風出現,這不是在賭大明軍不謹慎嗎?朝鮮六大戰,加上對馬島之戰,大明軍的謹慎,他看在眼裡。”
“可是議和,就代表著他要承擔曆史罪責,大明大勝,條件肯定苛刻無比,這割讓海權、礦權,日後得挨多少的謾罵?”
“所以,左右為難之下,見到了織田市並沒有受到苛責,索性直接選擇這種幾乎於自殺的方式結束?”
馮保作為宮裡人,有個風吹草動,他都會謹慎再謹慎,織田信長調動人馬要殺大明使者高啟愚,動作太明顯了,難道在進入糧倉甬道之前,織田信長都不派自己人,掃除可能存在的危險嗎?
已經經曆過多次刺殺,本能寺之變之後的織田信長,居然如此的大意!
這種近乎於荒誕的結局背後,大抵是織田信長真的無計可施了。
“大明駐倭牙兵什麼實力,織田信長又不是沒見過,他難道指望他那一千五百母衣眾,對抗大明精銳?”
“陛下,他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的遺言。”馮保補充了一條證據,織田信長是有很多機會留下遺言的,比如見到織田市的時候,比如在那些大名們惺惺作態的時候。
馮保判斷,織田信長最後時刻,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以愚蠢的最後衝鋒,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不是被自己手下殺死,就是被大明軍殺死。
“你說有道理,但已經無從考證了。”朱翊鈞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讚同了馮保的看法,繼而搖頭說道:“他到底是不是自殺,朕總不能把他叫到人間來問一問吧,人都死了。”
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從不曾為誰停留,也不會再改變,如今織田信長究竟意欲何為,最大的意義,就是為織田信長複雜的一生,塑造出一個極具戲劇性的結尾。
“陛下,雲南道禦史楊寅秋,糾戶部尚書王國光六罪。”馮保將一本奏疏遞到了禦前,而後將另外兩本奏疏打開說道:“這是大司徒的陳情疏和致仕疏。”
“擅支工部銀一萬兩挪用修家宅,罪一;這一萬銀,是朕準過的,修的是老庫的火房,大司徒的宅子,是朕內帑出錢修的!胡說八道,指鹿為馬!”
“覺得朕年紀大了,老糊塗了,記不住事兒了?朕才二十六歲!”朱翊鈞看到第一條罪狀,就立刻拍了桌子。
如果確有其事,朱翊鈞打算走八辟特赦,給王國光一個體麵,但這第一件事,就是指鹿為馬!
戶部老庫火房和王國光家宅,是一起修的,但修宅子的錢,是朱翊鈞給的,他每一筆錢花到了那裡,都記得非常清楚。
王國光根本沒有擅支!
王國光在奏疏裡,也是自陳情況,修是一起修的,但家宅是宮裡直接出錢,這內帑的帳,大明禦史們也沒辦法去看,所以發生了這樣的誤解,看起來像是王國光挪用了一萬銀修家宅。
這個誤解在坊間也流傳了一段時間了,禦史風聞言事,信以為真。
六件事都是大同小異,禦史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事情全都是張冠李戴。
“咦,這個罪四,大司徒納滄州知州張與行,所獻美女二人。”朱翊鈞興趣盎然的說道:“這事是真是假?大司徒愛美人,跟朕說呀,朕給他賞賜十二個萬國美人。”
“假的。”馮保言簡意賅,直接告訴皇帝,大明士大夫真的不稀罕美人,更彆說萬國美人了,對於王國光而言,他更喜歡權力。
有的時候,馮保也不知道陛下哪來的惡趣味,天天給臣子賞賜美人,馮保真的想提醒陛下,以己度人一下下,陛下自己多喜歡權力,大臣們也就多喜歡權力。
“張與行和大司徒是同鄉還有遠親,張與行的兩個女兒入京,住在了大司徒府上,主要是為了上全晉會館的家學,這種投奔,其實非常常見。”馮保解釋了下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張與行在外做官,妻子去世,家裡的姑娘要讀書,就托付給了王國光,這種頗為常見,一住好幾年,甚至住一輩子,都不算什麼稀奇事兒,算是收養。
在大明,有五不娶,這五不娶就有喪母長女不可娶,在大明士大夫眼裡,缺少了母親來教處世為人,這女兒大抵不懂事,父親官位再高也不太好嫁人,至少很難門當戶對。
張與行和王國光也算是遠房親戚,這就送到了王國光的府邸。
很簡單、很正常的一件事,就被說成了納美女二人。
“這是大司徒致仕奏疏。”馮保示意陛下,這才是最重要的那本,王國光以年事已高,無力再為陛下效命,乞骸骨賦閒了。
[臣聞日月遞嬗,春秋代序;鬢發霜染,筋骨漸衰。自萬曆元年複入中樞,掌邦計十有六載,夙夜兢惕,未敢稍懈。然今齒七十有六,耳目昏聵,每閱簿冊必假靉靆,嘗核錢糧輒忘米鹽。]
[前日奉召對奏,竟於禦前遺落笏板,惶愧無地,豈非神衰氣短之明證?]
王國光今年已經七十有六,滿頭白發,行動已經有所不便,確實不能再主持戶部事宜了,核算錢糧也會忽然記不起來,最近一次到文華殿廷議,甚至都忘記帶笏板了。
歲月催人老,王國光認為自己繼續貪戀祿位,恐貽誤軍國大事,上負君恩,下愧黎庶,請求賦閒。
這是萬曆十六年以來,王國光第三次請求致仕,前兩次朱翊鈞溫言挽留。
“大醫官怎麼說?”朱翊鈞問起了王國光的情況。
“就是年紀大了,倒是沒什麼病,大司徒已經開始手抖無法握筆,陛下,戶部總天下錢穀,分毫差池皆關國計。”馮保俯首回答,王國光身體還算硬朗,並沒有什麼病症。
朱翊鈞想了想,鋪開了高麗貢紙,寫了四個大字:兩朝碩輔。
他吹乾了墨跡,慶幸張居正講筵的時候,自己沒有偷奸耍滑,這副字,還是很有賣相,說不上多好,但不至於拿不出手。
“加官少師,賜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裡、寶鈔三萬貫、國窖三十甕,恩蔭長子王兆河尚寶司丞,以彰三世簪纓之澤。”朱翊鈞賜了字,還恩蔭了官,又想了想說道:“西山宜城侯府旁,不是營造了一個三畏堂山築嗎?一並賜給大司徒。”
三畏堂山築就是西山大彆墅的一個,朱翊鈞建了好多個大彆墅,專門用來賞賜功臣,賜下的山築雖然沒有宜城侯府大,但占地也有三百餘畝,極為豪奢。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
王國光在致仕的時候,舉薦了張學顏入閣,總領戶部諸事,而張學顏還肩負了遼東農墾局掌印大臣,這樣內閣大臣領農耕局,保證遼東方向不脫離朝堂的掌控。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文華殿的金頂在朝霞之中,熠熠生輝,在緹帥趙夢祐淨鞭三聲響後,廷臣們走進了文華殿內。
張居正領著大臣們俯首見禮:“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免禮。”朱翊鈞伸手,示意平身。
“臣王國光本晉南寒士,蒙先帝簡拔於州縣,蒙陛下特達之恩,委以度支重任,今日臣鬢毛已衰,伏乞陛下鑒臣愚誠,賜骸骨頤養天年。”王國光出班,請命致仕。
昨日陛下核準了致仕奏疏,一切流程已經走完,這就是最後的告彆了。
“宣旨吧。”朱翊鈞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