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上前一步,兩個小黃門拉開了聖旨,馮保再甩拂塵,大聲的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紹天法祖,總攬萬幾,惟賴股肱之臣共襄大治。覽卿所奏,情辭懇切,憶自隆慶間,卿任漕運總督,清弊立規;萬曆初掌邦計,清丈田畝逾八百萬頃,歲省太倉銀六十萬兩。”
“今九邊軍餉充溢,州縣積粟如山,此皆卿十六年宵衣旰食之功也。”
“今日榮老頤養,特加官少師,賜銀五百兩、紵絲十表裡、寶鈔三萬貫、國窖三十甕,恩蔭長子王兆河尚寶司丞,以彰三世簪纓之澤。”
“昔子房辟穀而全功,留侯歸隱以善終。卿今功成扶杖,可於山築三畏堂頤養天年,朕命內署待詔製「兩朝碩輔」匾額賜之。”
“累朝成憲,布德施惠,詔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朱翊鈞等馮保宣旨之後,開口說道:“愛卿勿憂,戶部堂前青鬆,朕會看顧三分。”
王國光履任戶部的時候,在院子裡栽了一棵堂前鬆,如今已經十六年的時間,亭亭如蓋,朱翊鈞這話的意思,自然是告訴王國光,戶部的事兒,大明皇帝也會盯著,不會發生王國光一走,就反攻倒算之事。
王國光為之奮鬥十六年的事業,絕不會功虧一簣。
“臣叩謝陛下隆恩。”王國光再拜,看了一圈文華殿,露出了一個笑容再拜才說道:“陛下,臣去了。”
“愛卿珍重。”朱翊鈞略顯有些感傷,告彆了王國光。
王國光一步步退到了文華殿門前,兩隻腳都跨過了門檻,才轉過身,走下了三層月台,他站在文華殿門前,回頭愣愣的看著金頂璀璨的朝陽金光。
他這次的告退,就是最後一次告退了,既是告彆了皇帝,告彆了文華殿,告彆了文淵閣,也是告彆了自己絢麗多彩的政治生涯。
他就這麼靜靜的站了許久,他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對得起陛下、對得起朝廷、對得起天下蒼生,在萬曆維新中,他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若說對不起誰,大約有點對不起晉黨,對不起楊博的栽培。
晉黨一步步的坐大,他的官兒也越做越大,他入了文華殿,反而背棄了晉黨,沒有為晉黨的利益奔波,更沒有跟著楊博、王崇古、張四維他們一起,黨同伐異,和張居正的新政作對。
他不願那麼做,原因也很簡單,大明氣數未儘,還能再嘗試一次,天下大亂,亂的是萬民的生機,每次改朝換代,皆是地動山搖,萬萬百姓化為枯骨。
王國光不是晉黨,他是張黨嗎?也不儘然。
楊博看人真的很準,王國光慎獨特立獨行,誌行高潔,不同流俗,他離開了晉黨後,並沒有攀附張黨,有的時候,也會跟著王崇古一起,反對一些張居正的政令。
“陛下講忠,忠是儘己之心,是忠於本心,忠於自己的靈性和內心去行動、去做事,這是忠,忠於自己的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矛盾相繼釋萬理。”王國光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轉身離開了文華殿,向著宮外走去。
忠,對君主的忠誠、對國家的忠誠,以及對自己的忠誠,對自己認知、對自己的靈性的忠誠。
王國光在人生末年回首自己的一生,無愧於自己的靈性、認知,他沒有虛度年華,沒有碌碌無為,他在臨走的時候,可以對自己說:他把生命和所有的精力,都獻給了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無怨無悔。
“大司徒留步。”張宏急匆匆的跑了過來,笑著說道:“陛下自己做了一把手杖,賜予大司徒。”
王國光看了看手杖,黃花梨木,形製並不複雜,看得出手藝不是很好,顯然不是匠人所做,匠人要做成這樣,哪怕是要考驗九族羈絆了。
的確是陛下親手做的。
“臣拜謝陛下聖恩。”王國光對著文華殿,再次俯首,拄著陛下賜的手杖,離開了皇宮。
文華殿上,大明皇帝一直張望著殿外,直到再也看不到王國光的身影,才說道:“叮囑解刳院,派個大醫官好生照顧。”
“那個彈劾大司徒的雲南道禦史楊寅秋,即日起,革罷官身,褫奪功名,流放爪哇去!”
朱翊鈞做出了處置,喋喋不休的禦史言官楊寅秋,去爪哇為大明儘忠去,有膽子就學那個鄒迪光,成為海寇,跟大明朝廷繼續鬥!
“陛下…”張居正見狀,出班俯首說道:“禦史並非誣告,隻是不了解事情全貌,如此嚴懲是不是有些嚴苛了?”
言官說的內容,都發生了,事情都有,算不上誣告,這革罷官身,褫奪功名,這處罰有些嚴重了,言官是耳目之臣,這麼嚴懲,恐怕阻塞言路。
“朕就是遷怒他。”朱翊鈞十分平靜的說道:“大司徒致仕,朕不高興,不讓朕高興,朕怎麼可能讓他如意?”
“臣遵旨。”張居正深吸了口氣,不再勸諫,陛下說的很明白了,就是遷怒,不打勤不懶,專打不長眼,這楊寅秋是撞到了槍口上。
禮部尚書沈鯉站了出來俯首說道:“陛下,大明京師連走街串戶的賣油翁都知道,最近大司徒身體不適,年事已高,已經連上兩道奏疏致仕,這楊寅秋,還抓著不放,不就是想在大司徒致仕這件事中,博個諫臣的名望嗎?”
“言官清貴,博名望而出位,若不嚴懲,日後必然蔚然成風,於國朝百害而無一利。”
遷怒?真的以這個名義處置,那豈不是有損聖明?禮部怎麼可以坐視有損聖明之事發生,那損的不是陛下的聖明,是禮部的顏麵,損的是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名教道統。
這種事決計不可發生。
海瑞閉目,吐了口濁氣,他實在是沒眼看,沈鯉好歹也是和他齊名的骨鯁正臣,怎麼這禮部尚書、內閣輔臣做了一年多,就變成如此諂媚臣工?陛下都說了是遷怒,禮部居然找了個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看起來頗為充分。
讀書人是真的讀過書,眼睛珠子一轉,就能讓事情變得合理起來。
“陛下,他若是真的忠君體國,在爪哇這等開拓之地,做出了成績來,日後也不是沒有起複的可能,若是在爪哇做不出什麼結果來,留在爪哇,興舊港總督府文脈,也未嘗不可。”沈鯉再俯首說道。
如此一來,更進一步,陛下的處置就一點都不嚴苛了,甚至是顯得寬仁了。
陛下多麼的寬仁,犯了錯,陛下還肯給了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也算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如此,依大宗伯議。”朱翊鈞點頭認可了禮部的說法,明明是同樣一件事,換個說法,反倒顯得皇帝寬仁了起來。
這正是楊寅秋彈劾王國光的法子,事情的確有,性質完全不同,賤儒會的東西,沈鯉也全都會,隻是不屑去用罷了。
“王如龍回到了遼東,李如樟移交遼東兵權,奔京師而來。”張居正說起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兒。
寧遠侯李成梁有兩個有出息的孩子,李如鬆和李如樟,李如鬆不必多說,李如樟其實也很能打,最重要的是,移交兵權的時候,李如樟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更沒有爭取更多利益的打算。
李如樟直接交權,坐著火車就入京來了,這是忠不可言。
代表著李家徹底放棄了遼東軍權,當然,這不代表著李家失去了對遼東的軍事影響力,但總歸是平穩交割,農墾局辦好了,遼東無憂,側臥之榻,終於收拾乾淨了些。
“如此甚好,甚好。”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那就再賞賜寧遠侯府幾個萬國美人吧。”
李成梁挺喜歡這些萬國美人的,他們家又不是書香門第,沒那麼多的講究,幾個孩子都挺喜歡這些萬國美人的。
“織田信長被手下逆反擊殺於糧倉甬道,他圖謀的同仇敵愾,若是成了,恐怕會成為大明的心腹之患。”沈鯉麵色凝重的說起了倭國之事。
織田信長的確是兵行險招,但一旦得逞,同仇敵愾催化國朝構建,倭國的收獲很大很大。
“朕以為不然。”朱翊鈞搖頭說道:“雞蛋從外打破是食物,從內打破是生命。”
沈鯉為之愕然,而後心服口服的說道:“陛下妙言,臣確實欠考慮了。”
大明沒有進攻派出了使者,一拉一扯之間,直接把本就不是很團結的倭國,給拉扯散架了。
如果大明真的進攻,倭國就算是靠著神風,靠著山城,打贏了大明,那也是一時的,這等同於倭國這個雞蛋,是從外麵打破的,一旦外患消失,內部的矛盾會撕裂的更加嚴重,最後的結果,還是菜單上的菜,鍋裡煮的肉。
隻要大明對白銀還有追求,那這盤菜遲早端上桌。
想要迎來新生,得倭國這些大名們,在大明乾涉之前,打出一個結果和共識來,完成國朝構建,否則,仍然是必然失敗的局麵。
陛下簡單一句話,解開了沈鯉的擔憂。
“鴻臚寺卿在倭國主持議和之事,把事情說清楚了,卻沒有說明白議和的規劃,是不是要下令到倭國京都,重申議和之要務?”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他沒說議和的章程,甚至連草稿都沒遞回來一份。”
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先生,既然交給了大鴻臚,就讓他辦吧,先生難道擔心他在倭國當天皇,不肯回來不成?”
朝廷給高啟愚的畫了一條線,那就是礦權,拿不到手就繼續打,大明對勢在必得,礦產一定會滋生明軍!
銀礦上沒有大明軍,大明皇帝怎麼能睡得著覺!
至於其他的,就看高啟愚自由發揮了,比如這個尾張七郡,就是意外之喜。
“臣的確有這個擔心。”張居正也沒有藏著掖著,承認了他的擔心,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以高啟愚的能力和手段,如果長崎總督府願意配合軍事威脅,這高啟愚把那個天皇踹了,自己坐上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朱翊鈞倒是無所謂的說道:“他要想做,朕就封他一個倭國國王,重要的是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