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仙正色道:“三妹,你是知道的。你二叔去礦隊上,一年不回來幾次,家裡全靠我操持。你瞧我帶著這一大家子,從沒有喊過一聲苦。咱們女人,從不比男人差!”
趙三妹見李春仙有被說動的意思,又道:“嬸子,我今天來,是和你取取經。人家縣上、水庫上的婦女工作是咋做的?咱們村的婦女工作,做得還是有欠缺!我聽人家東河鎮上早就搞起來婦女運動,咱們村卻連個響動也沒有!”
李春仙笑道:“啥事都得慢慢來麼。”
趙三妹點頭:“嬸子你這話不錯,是得慢慢來。但慢慢來,不是說不來。咱們村的婦女數量大,是開展婦女工作的重點區域——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主任說的。現如今,隊裡要選舉,那些人都是老思想,怕擔責,都不肯去。嬸子,你可願意去?”
李春仙聽了,更加激動起來。但她在小輩麵前,不能失了態,於是轉而問道:“你這樣的好人才,隊裡難道不考慮?”
三妹道:“虧就虧在我歲數小,不達標。嬸子,咱們兩個這樣合性情,又是一樣的心性。要是你去選了這個主任,我來給你做幫手,不愁咱們做不好!咱們兩個把這個婦女工作搞起來,梨花村才有新希望!”
李春仙見趙三妹說得激動,又扯到當官革命的事情上去,一下子便尬住了。她之前在水庫上做計數員,都因不合格被趕回來,更遑論去選什麼婦女主任,當什麼官!
這第一要緊的就是,她本身也不識多少字。
但她也不想被三妹看輕,隻得尬笑一句道:“村裡能人多,哪能輪到我。”
趙三妹畢竟年輕,話一開頭,就收不住了:“嬸子,你是有經驗的人,有經驗才好辦事。我聽我母親說,你是被你公公硬拉回來的,也是舊思想的受害者。現在有了新機會,你難道不想著再延續從前的鬥誌?”
“我”李春仙滿是繭子的手扶了扶耳邊的枯發,臉上一熱,不知怎麼解釋。她心裡猶豫著要不要向三妹坦誠自己的短處,可又怕從此失去了這樣一道關注的目光。
趙三妹的話越說越上頭,簡直把李春仙供起來一般:“嬸子,你的本事不消人說。在咱們生產隊,再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你不去選這個主任,我可不服。”
李春仙更加犯了怯:要是真去競選,兩把刷子被人看破,豈不丟人?隻好說道:“三妹,我老啦,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趙三妹訝然道:“你竟然不熱心嗎?”
李春仙歎了口氣:“三妹,你瞧我這一大家子,哪裡有一分一秒能離得開我?好妹子,你成了事兒,嬸子一定搭把手。嬸子是沒有那個命了。
幾番推脫下來,趙三妹也無趣,隻好出門來。李春仙還要送送她,趙三妹不滿道:“二嬸子,你從前白去水庫接受教育了。怎麼你麵上剛強,骨子裡怯得很!”
幾句話,把李春仙說的心裡酸起來。
到底是什麼讓她怯起來?——麵對饑餓和死亡,她不怯,以頑強的生命力養活著一大家子人;麵對貧窮和白眼,她不怯,隊裡搞生產,沒有女人比得上她。可一旦要她去求思想上進,求知識進步,她就怯起來。
說出來也可笑,在苦難中長久地生活著,居然習慣於沉湎苦難,而懼怕進步。
大概因苦難已經有了樣子,而進步後的未來卻是未知的。
村裡又開設了婦女掃盲班,這次和從前不一樣,學的是新思想、新技術。李春仙猶豫了好幾次,想要去學習。可幾次到了村委會又返身回來。
她想得太多,想:隊裡的人知道我來學習,不會取笑我嗎?我要是跟不上新思想,老師不會嫌棄我?後來又想,學這個有什麼用?學了可以填飽肚子嗎?
後來,她又自己勸自己:時代會拋棄她,可土地不會拋棄她,土地永遠是用來種糧食的,種糧食就不會餓肚子——她如今隻甘願把一顆心放在土地上。
越是想,腳步就越是往後走,直到最後,走回了那個黑暗的窩棚中。
趙三妹轟轟烈烈的組織活動沒能搞起來,隊裡也再沒搞選舉,說是上麵會委派一位過來。三妹自己是半瓶醋,沒把理論學深入,更沒有應用在實踐中,光靠一腔子熱情,什麼也沒辦成。
縣裡鼓勵男女婚姻自由,宣傳近親結婚的壞處,男女雙方要通過村委開介紹信才能領取結婚證。但縣裡政策再好,在梨花村也吹不起什麼大風浪,媒婆還是暗暗流連在梨香飄揚的人家。
後來,生產隊按要求開展婦女主任選拔,終究邱鳳花當了選。
春仙於是和癩子媳婦歎:“怎麼是她呢,她也不識多少字。要緊的是,她這人不大熱情。我彆的不知道,但婦女主任,得有一腔子熱情。”
癩子媳婦知道春仙的遺憾,問道:“當初,我聽說三妹來動員你。你怎麼不去?咱們隊裡的丫頭媳婦們,都是些啞炮。你經濟上雖然困苦些,到底還認兩個字。”
春仙道:“怕下不來台。怕彆人不聽我的。經濟上落後,連帶著信心也落後。噯,算了,不談。”
不久後,趙三妹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聽聞她在村委鬨了一場,但也沒鬨出個什麼故事來。十五六歲的青春之火,被一方紅蓋頭壓了下去。趙三妹到底嫁到了哪裡,李春仙不知道。但接下來的二十年裡,她再也沒見過趙三妹。